烟雾尚未散尽,空气里弥漫着压抑和硝烟的味道。
李怀德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脸上那种亢奋的凌厉褪去,换上了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孤注一掷的狠劲。
他走到何雨柱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重。
“柱子,”他换了称呼,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嘶哑,“看见了吧?火烧眉毛了!指标是钢打的,完不成,你我都得卷铺盖滚蛋!搞不好还得进去!现在,全厂上万张嘴,能不能顶住,能不能让机器转起来,后勤是关键!你那个汤,是及时雨!厂领导都知道了!现在,光靠汤不够,你得给我把整个后勤的潜力挖出来!”
他盯着何雨柱的眼睛,一字一句:“把你灶台上那份‘精打细算’、‘物尽其用’的功夫,给我用到整个后勤的盘子上来!账目、采购、运输、仓储……哪里能抠出一点效率,省下一分物资,挤出一点时间,都是功劳!天大的功劳!放手干!捅破了天,有我李怀德顶着!”
秘书小王适时地将那厚厚一摞采购股刚送来的、还散发着油墨和纸张味道的账册票据,小心翼翼地放在何雨柱旁边的桌子上,堆得像座小山。
何雨柱的目光落在那座“山”上。
深蓝色的硬壳账本边缘磨损得起了毛,票据用粗糙的麻绳捆扎着,露出各种颜色和印章的边角。
一股陈年纸张、劣质墨水、还有隐约的仓库尘埃混合的气味钻进鼻腔。
这不是他熟悉的、记录着油盐酱醋的食堂小账本,这是轧钢厂后勤命脉的血管图,里面流淌着的是钢铁、煤炭、粮食、布匹……是维系庞大工厂运转的血液,也必然藏着污垢与暗礁。
他抬起头,迎上李怀德布满血丝却燃烧着野心的眼睛。
那眼神里有倚重,有赌注,更有毫不掩饰的利用——利用他何雨柱的“巧”,利用他可能的“愣”,去搅动后勤这潭深不见底的水,去碰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
“李科长,”何雨柱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手指却轻轻拂过账册粗糙的封面,“灶台上的东西,讲究火候分寸,差一丝,味道就变了。后勤这口大锅,火更猛,料更杂,翻腾起来,动静怕是不小。”
李怀德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精光爆射,猛地一拍何雨柱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荡,带着点癫狂的意味:
“好!好一个‘火候分寸’!柱子,我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动静?要的就是动静!这潭死水再不搅动,大家都得淹死在里面!给我狠狠地翻!翻它个底朝天!天塌下来,我李怀德个子比你高!”
笑声戛然而止,李怀德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带着森森寒气:
“采购股老孙,仓库的老赵,还有王胖子……哼,这些年,水至清则无鱼,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眼下,是生死存亡!谁要是敢在这节骨眼上,还只顾着自己碗里那点油花,挡了全厂活路……那就别怪我李怀德翻脸不认人,把他当那条碍事的鱼,给清蒸红烧了!”
他最后深深看了何雨柱一眼,那眼神里是赤裸裸的杀伐决断,然后转身,带着秘书小王大步离开,皮鞋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会议室彻底安静下来。
窗外,厂区高音喇叭正声嘶力竭地播放着激昂的进行曲和最新的生产捷报(无论真假),与室内的沉寂形成尖锐对比。
桌上那座票据小山沉默地矗立着,散发着无声的压力和诱惑。
何雨柱缓缓坐下,没有立刻去翻动账册。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食堂里那碗热汤的香气、苏青禾清冷的叮嘱、李怀德孤狼般的眼神、还有账册纸张特有的气味,在脑海中交织碰撞。
半晌,他睁开眼,眸子里沉静如深潭,却蕴着锐利的光。
他伸出手,解开了第一捆票据的麻绳。
手指拂过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印章,不同笔迹填写的数量与金额,不同仓库的签收笔迹。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不是在翻阅冰冷的数字,而是在触摸一条条隐藏的脉络。
多年的厨艺生涯练就了他对分毫的敏感——盐多一分则咸,糖少一钱则寡。
此刻,这份对“度”的精准把握,正悄然转化为对数字逻辑和票据链条的敏锐直觉。
突然,他的手指在一张“特殊渠道采购”的粮油入库单上停住。
入库数量是“棒子面壹仟斤”,签收仓库是“三号备用库”,签收人“李”。
但票据附件里,对应的运输车辆调度单显示,当天派出的是一辆载重仅五吨(约一万斤)的老解放,而调度记录上,那辆车当天的任务排得满满当当,从时间上推算,根本不可能额外绕道去拉回这一千斤棒子面。
指尖在“壹仟斤”和调度单的矛盾处轻轻敲了敲,何雨柱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拿起旁边小王留下的新笔记本和钢笔,在第一页工整地写下:
【疑点一:59年x月x日,特采棒子面1000斤,入库三号备用库(李签)。当日运输记录:车牌京A-xxxx,载重5吨,任务路线(甲地-乙地-丙地),时间冲突,无空档绕行城西粮贩处。此批货物来源存疑。】
钢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庖丁解牛的第一刀,精准地切入肌理。
后勤管理这盘大棋,他何雨柱执子落盘的第一步,已悄然点在了一个微不可查却可能撬动千斤的缝隙之上。
窗外的喧嚣口号依旧震天响,而在这方寸之间,一场没有硝烟却更惊心动魄的较量,才刚刚启幕。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投射在后勤科小会议室厚重的木质桌面上,将堆积如山的账册票据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块垒。
何雨柱端坐其中,身影被拉得细长。
他面前的笔记本已翻开新的一页,上面列着几条简练的疑点,笔迹沉稳如刻。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陈年灰尘的味道,混合着一丝未散的烟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何副组长?”秘书小王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在门口响起,他探进半个身子,手里端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李科长让我给您送点水。”
何雨柱从账册中抬起头,目光沉静:“谢谢王秘书。放这儿吧。”他指了指桌角。
小王放下杯子,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账本和何雨柱手边那本记得密密麻麻的新笔记,眼神复杂,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室内重归寂静。
何雨柱端起搪瓷缸,水温刚好,是普通的白开水。
他喝了一口,目光却再次投向窗外。
轧钢厂巨大的烟囱依旧喷吐着滚滚浓烟,高音喇叭里激昂的口号循环往复,将“大跃进”的狂热强行注入灰暗的黄昏。
然而,在这片喧嚣之下,一种更深的、源于匮乏的恐慌,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正在厂区的每一个角落悄然涌动、蔓延。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账册封面。
李怀德的野心和利用,他看得分明。
这把递到他手里的“刀”,锋利却也烫手,稍有不慎,便会割伤自己,甚至成为他人倾轧的棋子。
但眼下,这却是一个难得的契机——一个能让他从灶台走向更广阔舞台,真正触摸到后勤命脉,为风雨飘摇中的小家,也为更多在饥饿线上挣扎的工人,谋求一线稳固生机的契机。
“潜力挖掘……”何雨柱低声重复着李怀德的话,目光落在笔记本上“代食品”、“种子优化”几个字眼上。
一个念头逐渐清晰。
他起身,锁好会议室的门,走到墙角堆放杂物的旧木柜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