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侯来的很快,与裴氏相比,他倒是没有大病缠身。只是半年不到,头发已花白,整个人苍老了许多,脚步都有些虚浮。
小厮引着进到外书房,承恩侯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威压攫住他。
不敢抬头,直走到东梢间的大书案前,深深垂首,声音微颤:“下官拜见国公爷。”
没有回应。
书案后的裴玚并未起身,或者请承恩侯坐下。他闲是靠着椅背,平静的目光落在承恩侯身上。
承恩侯保持躬身的姿势,只觉得额头冷汗都要冒出来。
裴珩连中三元,仕途上一飞冲天,官至首辅。名头实在太大,盖过了一切。
裴玚外放六年刚回京,这让许多入仕不久的新官员,对裴玚有一定的误会。
首辅的兄长,仕途想通理所当然。
却不知道,裴玚入仕比裴珩早多了。
兄弟相差七岁,裴玚十五岁就当家,二十岁袭爵。
裴珩早年读书,入仕,能够一帆风顺,全凭裴玚照应。
与裴玚相比,裴珩何止是好脾气,根本就是圣人。
就是段行野,惹了他之后,他的报复也都是明刀明枪的来。
只论心狠手辣,心思深沉,跟裴玚没法比。
此刻,裴玚目光如有实质,压的承恩侯喘不上气。
“卫原与二娘的婚事,承恩侯府怎么说?”裴玚终于出声,语调平直,听不出情绪起伏。
承恩侯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抖得愈发明显:“一切……一切全凭国公爷做主。”
本以为卫原娶了裴二娘,能得姻亲助力。
哪里想到,亲没结成,结成仇了。
承恩侯活撕了卫原的心都有。
对于眼下情况,如何处置,裴家主子一直没发话。拿走裴二娘的嫁妆,也是平姨娘出面。
承恩侯亲自接待的,本以为能问出什么,平姨娘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承恩侯一直祈祷,希望是萧令曦能出面料理。
萧令曦到底是妇道人家,处事也圆滑的多,至少还能协议一下。
裴玚亲自过问,后果就不好说了。
“婚事即成,没有马上和离的道理。”裴玚缓缓开口,字字句句砸在承恩侯头上。
“只是卫原归期不定,也不能我女儿等他一辈子,三年为期,二娘入庙修行,为婆母夫君祈福。三年后和离。”
“是,是,一切全凭国公爷裁夺。”承恩侯连声应道,松了口气。
三年后和离,确实更妥当一些,不然外头的悠悠众口都堵不上。
裴二娘入庙修行三年,就是住不满三年,开始时肯定得住一阵子,事情平息后,再悄悄回府。
对于年轻女子,不可谓不重。
裴玚如此处置,竟然出奇的讲道理。
承恩侯只觉得逃过一劫,刚想再说些客气话,以缓和关系,马上意识到不对。
裴玚没让他起身。
承恩侯顿时僵在原地,刚退下去的冷汗瞬间又涌了出来。
大脑飞速转动,是哪句话说错了?
还是……
裴玚几不可察地抿了下唇,似是没了耐心,声音冷如冰锥:“家中子嗣大逆不道,你这个族长,不知道管教吗?”
承恩侯神情一滞,这才反应过来。
裴玚的亲闺女都要入庙修行三年,罪魁祸首卫原若是什么处罚都没有,外人会怎么看国公府,又如何能让裴玚消气。
卫原已经辞官,人也不在京城。革除功名,剥夺进士身份,需要卫原犯下大错,由朝廷下旨。
裴玚特意点名他卫家族长的身份,而不是卫原的伯父。
族长能做出的处罚,那就只能是……
“卫原……忤逆尊长,背弃人伦,其行可恶,其心当诛。下官……下官定将其逐出宗族,公告四方,从此生死荣辱,再与卫家无关。” 承恩侯咬牙说着,额头抵在地面上。
卫原是进士,还如此年轻。
就是一时间行差踏错,若是肯悔改,进士的功名依然在,再有国公府扶持,卫原是能翻身的。
逐出宗族,卫原彻底完了。
痛失一个年轻进士,一个优秀的晚辈,对现在的承恩侯府,是承担不起的损失。
但眼下情况,若是不能让裴玚满意,承恩侯府现在就会完蛋。
裴玚似是满意了,语气依旧平淡:“家事国事,一体同观。连家宅子弟都管束不力,纵容其行此悖逆之事,无能至此,如何能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效力。”
“国公爷教训的是。下官……下官惭愧!”承恩侯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去吧。”裴玚说着。
承恩侯才如蒙大赦,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躬身倒退着直到门口,才敢转身离开。
***
“你怎么敢的,你怎么敢!”
裴氏双目赤红,挣扎着就要扑上去撕打承恩侯。
一纸文书,把卫原宗族除名。
从此之后,卫原依然可以姓卫,却是无根浮萍,不再是卫家人。
宗族除名,意味着被士林阶层唾弃,一辈子前程尽毁,生生世世不得归宗。
胡婆子扶着裴氏,裴氏大病缠身,虚弱得像风中残叶。
因为愤怒,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喊完这两句,似是用尽全身力气,哪能真去撕打。
卫家是大族,族老们也颇多。
几位须发皆白的族老,看着摆在香案前的断亲文书,面面相觑,终究有人不忍,开口劝道:
“侯爷,原哥儿纵有千般不是,到底年轻气盛。等他回来,是打是骂,跪祠堂、上家法都是应该。”
“可出族……是大事。他终究未犯下十恶不赦之罪,何至于此?”
另一个族老也跟着劝道:“侯爷三思,二房只有他这一根独苗,若是把他出族,二房的香火血脉由谁来承继?九泉之下的二老爷要如何瞑目?”
承恩侯突然通知族老们来宗祠,说是有大事宣布。
本以为是商议如何寻回卫原,或是处置与裴家的婚事。
万万没想到,竟是要将卫原宗族除名。
卫原辞官,新婚不久便离家出走。族里对他颇有非议,可议论归议论,从未有人想过要将卫原出族。
“你们都不必说了。”承恩侯说着,声音中透着疲惫与颓丧,“我也是无可奈何。”
“二太太也不用与我争执不休,我也不想如此。”承恩侯看向状若疯魔的裴氏,深吸口气,才继续道:“是你堂兄,靖国公,亲自将我唤去吩咐的。我不敢不从。”
裴玚是裴氏的堂兄,这也是承恩侯虽然生气,但没想过重罚的卫原的原因。
就是裴二娘与卫原的婚事不成,还有这一门姻亲在。
原以为,最差不外乎是和离,两家皆没脸。
没想到裴玚这么狠,亲闺女送庙里,外甥直接出族。
“竟然是……”裴氏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既然是裴玚的主意,那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想到此处,裴氏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道,彻底瘫软下去,若非胡婆子死死架住,早已委顿于地。
还在呼吸,眼睛还睁着,灵魂仿佛已经飘走,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祠堂内陷入一片死寂,族老们也被“靖国公”三个字震住,再无人出声劝慰。
“今日请各位族老过来,除了卫原出族之事,还有一事需各位见证。”承恩侯说着,“承恩侯府要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