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第二监狱。
厚重的铁门把阳光和自由严严实实地挡在外面。这里的空气常年弥漫着一股发霉的潮气和消毒水的味道,让人喘不过气。
探视室里,灯光昏暗。
李叙远戴着手铐,坐在被固定在地上的铁椅子上。
才进来两年,他老得像是快七十岁了。头发花白稀疏,乱糟糟地顶在脑门上,那双曾经精于算计的眼睛,现在浑浊不堪,透着股惊弓之鸟的惶恐。
刚才狱警提他出来的时候,他两条腿都在打摆子。
这两天监狱里都在传,那个“铁面阎王”秦震要搞什么“回头看”,重新清查旧案。李叙远心里有鬼,哪怕只是听到个风声,都吓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生怕哪天就被拉出去吃了枪子儿。
“咣当。”
探视室的铁门开了。
李叙远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缩起脖子。
两道长长的影子,顺着门缝投射进来,一直延伸到他的脚边。
先进来的,是一双锃亮的黑色军靴。往上,是笔挺的军裤,再往上,是那身让无数敌人胆寒的将校呢军装,和肩章上那颗刺眼的金星。
秦震大步走进来,身上的寒气还没散,那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瞬间让狭小的探视室变得更加逼仄。
李叙远一抬头,看清来人的脸,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
“秦……秦司令……”
他的声音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的公鸭,又尖又哑,身子不受控制地往椅子下面出溜。
真的是他!
那个二十年前在巷子里拿枪顶着他脑门的煞神!那个他这辈子最怕的噩梦!
秦震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正眼看他。他只是拉开对面的椅子,却没坐,而是微微侧身,让出身后的位置。
“进来吧。”秦震的声音低沉。
又一道身影走了进来。
是个少年。
高大,挺拔,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身板直得像是一杆枪。
李叙远愣住了。
他盯着那个少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紧接着,那迷茫迅速变成了震惊,最后化作了一股名为“希望”的狂喜。
“墨白?!墨白是你吗?!”
李叙远猛地扑到桌子上,手铐撞得铁桌子“哗啦”作响。
他像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那张枯瘦的脸上挤出一个极其扭曲难看的笑容:“好儿子!你是来看爸爸的对不对?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你没忘了爸爸!”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快!快跟这位长官求求情!我是冤枉的!我是被卫家陷害的!只要你跟长官说清楚,我就能出去了!墨白,爸爸这两年想你想得好苦啊……”
他一边哭嚎,一边试图去抓秦墨白的手。
然而,那只伸出去的枯手,却在半空中僵住了。
因为他发现,那个他以为会痛哭流涕、会心软喊他“爸爸”的儿子,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眼神,太冷了。
没有一丝温情,没有一丝怜悯,甚至没有一丝恨意。
就像是在看路边的一坨垃圾,或者一只被踩死的臭虫。
这种眼神,让李叙远心底那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火苗,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
“墨……墨白?”他有些结巴了,“你怎么这么看着爸爸?”
秦墨白没有说话,只是向旁边退了一步,站在了秦震的身侧。
这个站位,微妙而残酷。
秦震伸出一只大手,极其自然、极其护短地搭在了少年的肩膀上。
“李叙远,我想你搞错了一件事。”
秦震开口了。他看着李叙远,嘴角没有那种小说里反派常有的邪魅狂狷的笑,只有一种极其平静的、看笑话似的淡漠。
“他今天来,不是来救你的,也不是来认你这个爹的。”
秦震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慢条斯理地抖出一根,没点,就在手里把玩着,“他是来送你最后一程,让你死个明白的。”
“什……什么意思?”李叙远看着那只搭在少年肩膀上的大手,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感和恐惧感爬上心头。
“意思就是,”秦震俯下身,那张威严的脸逼近铁栏杆,声音清晰得可怕,“你这辈子最得意的算计,其实是个天大的笑话。”
“你以为你用卫清雅肚子里的孩子拿捏了卫家二十年?你以为你忍辱负重替别人养了个儿子,就能换来荣华富贵?”
秦震嗤笑一声,眼神里满是嘲弄,“李叙远,你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
他一把将秦墨白拉到身前,指着少年的脸,又指了指自己的脸。
“看看这眉毛,看看这鼻子,再看看这双眼睛。”
“你就不觉得……这孩子长得太眼熟了吗?”
李叙远呆呆地看着。
视线在眼前这一大一小两张脸上来回游移。
渐渐地,他的表情变了。
从迷茫,到惊愕,再到一种五雷轰顶般的惊恐。
像。
太像了。
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以前李墨白总是低着头,他又忙着在外面搞破鞋、算计卫家,从来没正眼瞧过这个“便宜儿子”。
可现在,当这一大一小站在一起,那种血脉相连的气场,那种如出一辙的刚毅,就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他的脸上!
“这……这不可能……”
李叙远像是被人抽掉了脊梁骨,瘫软在椅子上,嘴唇哆嗦得连话都说不利索,“怎么会是你……怎么可能是你……”
“怎么不可能?”
秦震直起身,整理了一下军装的领口,语气轻蔑,“二十年前那个雨夜,你是不是忘了谁差点一枪崩了你?”
李叙远浑身剧震。
那个雨夜……那个军官……卫清雅……怀孕……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终于串成了一条让他绝望的锁链。
“是你……那个野男人是你?!”李叙远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崩溃而变了调,“卫清雅怀的是你的种?!我……我替你养了二十年的儿子?!”
“啪!”
秦墨白猛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少年的手劲极大,震得李叙远那个不锈钢水杯都跳了起来。
“嘴巴放干净点。”
秦墨白冷冷地开口,声音虽然还带着少年的青涩,但那股子狠劲儿,却已经有了秦震的三分真传。
“我妈是全天下最好的女人。至于你……”
少年看着那个曾经让他叫了十几年“爸”的男人,眼里闪过一丝厌恶,“你从来就不是我爸。你只不过是个可怜的看门狗,还是一条只会咬主人的疯狗。”
“不!我不信!我不信!”
李叙远彻底疯了。他引以为傲了一辈子的“心机”和“隐忍”,在这一刻成了最大的笑话。他算计了一辈子,最后却发现,自己才是那个被命运玩弄得最惨的小丑!
他替情敌养了儿子!他还为了这个“把柄”把自己送进了监狱!
“墨白!我是爸爸啊!我对你那么好……”他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好?”秦墨白冷笑一声,“你所谓的好,就是喝醉了拿皮带抽我?就是把我关在黑屋子里不给饭吃?就是当着我的面骂我妈?”
少年深吸一口气,似乎是要把胸中积压了十几年的浊气全部吐出来。
“李叙远,听好了。”
“从今天起,我不叫李墨白。”
“我叫秦墨白。”
“秦震的秦。”
这一句话,就像是一把尖刀,精准地扎进了李叙远心里最痛的地方,然后狠狠地搅了一圈。
李叙远张着大嘴,喉咙里发出“荷荷”的风箱声,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
秦震走上前,拍了拍儿子的背,像是掸去什么脏东西。
“行了,儿子,跟这种人废话什么。”
秦震最后看了一眼像滩烂泥一样的李叙远,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李叙远,你就在这好好享受你的余生吧。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你当年干的那些‘好事’,证据我都交给上面了。估计过不了几天,你就不用在这受罪了。”
说完,秦震再也没看他一眼,带着秦墨白转身就走。
“不!别走!墨白!秦司令!求求你们……”
身后传来李叙远凄厉的哭喊声,还有铁链疯狂撞击椅子的声音。
但那对父子连头都没回。
厚重的铁门“咣当”一声关上,将那绝望的嚎叫彻底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走廊里,阳光透过高高的气窗洒下来,照在父子俩的身上。
秦墨白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觉得从来没有这么顺畅过。
“爸。”
“嗯?”
“我想吃烤鸭。”
秦震一愣,随即那张严肃的脸上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一巴掌拍在儿子后脑勺上:“吃!现在就去!管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