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开放式厨房的岛台上,将许念忙碌的身影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边。空气中弥漫着小米粥温软的香气,还有刚出锅的煎蛋卷的诱人味道。
顾言深走下楼梯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他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许念穿着简单的棉质家居服,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着。她正专注地将小菜摆盘,动作优雅而熟练,仿佛这并非一场刻意的表演,而是她生活中最自然不过的一部分。
这已经是他们“契约婚姻”的第三个月。最初的尴尬与生疏,在日复一日的“表演”和同一屋檐下的磨合中,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而持续的张力。
“早上好。”顾言深的声音依旧带着他特有的清冷,但若仔细分辨,似乎比平时少了几分棱角。
许念闻声抬头,唇边漾开一个浅淡而真实的微笑:“早,顾先生。早餐刚准备好。”
这个称呼,“顾先生”,是契约里约定的,在人后保持礼貌而疏离的证明。但不知从何时起,当她念出这三个字时,语气里不再是最初的公事公办,反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熟稔。
顾言深在餐桌前坐下,面前的小米粥熬得恰到好处,金黄油亮,煎蛋卷火候完美,边缘微焦,内里鲜嫩,旁边还配了几碟精致的小菜。这与他过去十几年雷打不动的西式早餐截然不同。
他拿起勺子,安静地开始用餐。餐厅里一时只有细微的餐具碰撞声。
许念在他对面坐下,小口喝着自己的粥,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对面。她注意到他今天系了一条深蓝色的领带,衬得他下颌线条愈发清晰冷峻。她也注意到,他喝粥的速度比平时稍快了一些。
“今天的粥,不合胃口吗?”她忍不住轻声问。
顾言深动作一顿,抬眸看她。他的眼睛很深,像蕴藏着星辰的夜空,此刻正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没有。”他回答,声音平稳,“很好。”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补充了一句:“很久没吃到这样的早餐了。”
很平常的一句话,甚至算不上夸奖。但许念的心尖却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泛起一丝细微的涟漪。她低下头,掩饰住微微发烫的脸颊,轻声说:“你喜欢就好。”
这一刻,某种超越了契约条款的暖流,在安静的早餐桌上无声地流淌。他不再只是她的“合约丈夫”,而是一个会欣赏她手艺、会因一顿家常早餐而流露出些许满足的男人。
上午,许念照例来到“拾光工坊”。这里是她的天地,充满了矿物颜料、古法糨糊和老旧木料混合的特殊气息。她穿上工作服,正准备开始修复一幅清代的花鸟画,工坊的门却被敲响了。
来的是之前有意向投资工坊的刘总,但态度却与初次见面时的热情大相径庭,言语间充满了挑剔和压价的企图。
“许小姐,你这工坊地段虽好,但规模太小了,技术嘛……也说不上独一无二。”刘总挺着啤酒肚,目光在工坊内逡巡,“我给出的价格,已经很公道了。要知道,现在传统手艺可不吃香了。”
许念站直身体,握紧了手中的修复工具,指节有些发白。她知道这是谈判策略,但听到自己视若珍宝的技艺被如此轻蔑地评价,心口还是像被堵住了一样。她正欲开口据理力争,一个清冷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刘总认为,什么样的技术才算独一无二?”
许念猛地回头,只见顾言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工坊门口。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身形挺拔,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自带一股迫人的气场。他迈步走进来,目光平静地落在刘总身上,却让后者瞬间感到了压力。
“顾……顾总?”刘总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这尊大佛,脸上的倨傲立刻换成了惊疑不定。
顾言深走到许念身边,姿态自然地与她并肩而立,形成了一个无声的同盟。他没有看许念,但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道坚实的屏障。
“拾光工坊的技艺,是几代人心血的传承,许小姐更是青出于蓝。”顾言深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它的价值,不在于规模,而在于其不可替代的文化内核。刘总如果用衡量普通商品的眼光来看待它,那我们之间,恐怕没有什么合作基础了。”
他没有疾言厉色,甚至语气都没有太大的起伏,但每一句话都像重锤,敲在刘总的心上。刘总的额头渗出了细汗,连忙赔笑:“顾总说的是,是我眼光浅薄了,许小姐的技艺自然是顶尖的……”
后续的谈话,许念几乎没怎么听进去。她站在顾言深身侧,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能感受到他话语间那份毫不犹豫的维护。一种混杂着惊讶、感激和莫名安心的情绪,在她心中涌动。
他为什么会来?是巧合,还是……他一直关注着工坊的情况?
顾言深三言两语打发了刘总,工坊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谢谢。”许念抬起头,真诚地道谢。阳光从窗棂照入,在她眼中映出细碎的光点。
顾言深垂眸看着她,目光在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不必。”他语气依旧平淡,“维护合作伙伴的权益,是分内之事。”
他说的是“合作伙伴”。许念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刚刚涌起的那些不合时宜的悸动,被理智稍稍压了下去。是啊,契约里写了,要互相提供必要的支持。
然而,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时,脚步却停了一下,侧头说道:“以后这类接洽,可以让我的助理陪你一起。不必要的麻烦,可以避免。”
这句话,已经明显超出了纯粹“合作伙伴”的范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怀。
许念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中那根名为界限的弦,又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傍晚,许念有一个无法推脱的应酬,是与几位艺术品收藏家的饭局。为了工坊未来的发展,她不得不去。
顾言深在家中等了很久,墙上的古董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十点。他处理完最后一份邮件,合上电脑,客厅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这种安静,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烦躁。他习惯了一个人,却似乎在短短几个月内,习惯了这栋房子里有另一个人的气息。
手机响起,是许念打来的。他迅速接起,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她清亮的声音,而是一个略显陌生的女声,语气带着歉意:“顾先生吗?不好意思打扰您,许小姐她……好像有点喝多了,我们正准备送她回去……”
顾言深眉头瞬间蹙起:“地址发我,我马上到。”
当他驱车赶到餐厅门口时,看见许念正被一位女同事搀扶着站在路边。她双颊绯红,眼神迷离,平日里那份沉静从容不见了,多了几分娇憨的脆弱感。
看到顾言深下车走来,许念歪着头辨认了一下,然后冲他露出了一个毫无防备、甚至有些傻气的笑容:“顾……顾言深?你来啦……”
这是她第一次,在非必要场合,直呼他的名字。不是疏离的“顾先生”,而是“顾言深”。这三个字从她带着醉意的、软糯的嗓音里念出来,像带着小钩子,在他心口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
他上前一步,从女同事手中自然地接过她,对那人点了点头:“多谢,交给我吧。”
女同事被顾言深的气场所慑,连忙道别离开。
坐进车里,许念似乎安静了下来,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闭着眼睛,长而卷翘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车内只开了昏暗的阅读灯,光线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线条。
顾言深没有立刻发动车子,他只是侧头看着她。这一刻,卸下了所有伪装和防备的许念,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全港湾的小兽,流露出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忽然,她轻声呓语,声音带着浓浓的委屈和担忧:“工坊……一定要守住……那是爷爷的心血……”
顾言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想起早餐时她那满足的微笑,想起她在工坊里被刁难时倔强的眼神,再听到此刻她连醉酒都放不下的牵挂。这个女孩,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坚韧,也……更让人心疼。
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将她颊边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触碰到她微烫细腻的皮肤,一种前所未有的保护欲,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这感觉如此陌生,却又如此强烈。
回到别墅,顾言深半扶半抱着将许念送回她的卧室。她几乎没什么意识,任由他摆布。他将她小心地放在床上,为她脱掉鞋子,盖好薄被。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离开。他就站在床边,在黑暗中,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静静地看着她沉睡的容颜。
白天那个在谈判桌上挥斥方遒、在工坊里坚定守护她的顾言深不见了。此刻的他,脸上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温柔的迷茫。
契约……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份冷冰冰的协议,似乎正在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他开始习惯她的存在,习惯早餐的烟火气,会因她受委屈而动怒,会因她醉酒而担忧,更会因她一个不经意的笑容和呼唤而心绪不宁。
这太危险了。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抽身,维持最初的界限。
可是,当他看到她因为睡得不安稳而微微蹙起眉头时,身体却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他俯下身,动作生涩却又无比轻柔地,用手指抚平了她眉间的褶皱。
许念在睡梦中仿佛感受到了这份安抚,嘤咛一声,侧过身,脸颊无意识地蹭了蹭柔软的枕头,睡得更沉了。
顾言深直起身,最终无声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他没有回自己的卧室,而是走到楼下吧台,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冰球在杯壁上撞击出清脆的声响。他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无法浇灭心头那股陌生的灼热。
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精心构筑的、冰冷坚硬的心防,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那个叫许念的女孩,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而光,正从那里透进来。
今夜,对于沉睡的许念而言,或许只是醉酒后的一场酣眠。但对于清醒的顾言深来说,却是一个内心阵地开始失守的,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