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戈壁滩上的风,像一头找不到归途的野兽,在窗外呜咽、冲撞,拍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又令人心烦的声响。
魏世勋走后,房间里陷入了一种近乎凝固的死寂。
陈默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握着那部已经暗下去的黑色手机,机身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一点点传遍四肢百骸。
五千亿美元。
这个数字,像一座无形的、由纯金打造的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它没有带来丝毫的喜悦,只有一种被毒蛇盯上后,从脊椎骨缝里冒出来的寒意。
怀璧其罪,古人诚不我欺。
G省的贫穷,就是它最好的保护色。而现在,这层保护色,被一只来自大洋彼岸的秃鹫,用最尖端的科技,无情地撕开了。
他闭上眼,意识沉入脑海中的社稷沙盘。
整个G省的版图,像一幅高清的卫星地图,在他面前缓缓展开。那片代表着“开拓者”计划的金色气运,正在试验区的上空盘旋、壮大,如同一颗新生的太阳。
但陈默的目光,却越过了这片欣欣向荣的金色,投向了版图西北角,那片广袤的、标注着“阿尔金山无人区”的暗黄色区域。
就在那里,在地底深处,一缕极其纯粹的黑色气流,正在缓缓凝聚。它不像周正龙兄弟那种混杂着权欲和暴戾的污浊黑气,这股黑气,冰冷、纯粹、贪婪,带着资本最原始的、吞噬一切的欲望。
更让他心惊的是,这缕黑气,并非孤立存在。
在社稷沙盘的推演下,无数条肉眼不可见的、暗淡的丝线,从这缕黑气中延伸出去,跨越山川与海洋,连接向了全球地图上一个个闪烁着诡异红光的名字——华尔街、伦敦金融城、以及那些隐藏在避税天堂里的无数个离岸基金。
而所有这些丝线的总源头,都指向一个名字——巨石集团。
这是一张用资本编织的、覆盖全球的捕食网络。
而G省,就是它们最新的猎物。
陈默缓缓睁开眼,眼底再无波澜,只剩下一片如古井般的深沉。
他拿起桌上的座机,拨通了魏世勋房间的内线。
“魏书记,麻烦您再过来一下,有些情况,可能比我们想的要复杂。”
几分钟后,魏世勋推门而入。他看到陈默正站在那幅巨大的G省地图前,手里拿着一支红色的记号笔。
“陈默同志,安全部门的报告……”
“报告先不急着看,”陈默打断了他,用笔在地图上的阿尔金山无人区,重重地画了一个圈,“魏书记,如果我说,今天坠毁的那架无人机,它的目标,既不是我们的‘开拓者’,也不是试验区,而是这里,您信吗?”
魏世-勋一愣,他走到地图前,看着那个红色的圆圈,眉头紧锁:“这里?这里是无人区,除了沙子和石头,什么都没有。他们费这么大劲,难道是为了偷我们的沙子?”
这句半开玩笑的话,却没有让气氛缓和分毫。
“不,他们不是为了沙子。”陈默的声音很平静,“他们是为了沙子下面的东西。”
他转过身,看着魏世勋,一字一句地说道:“根据最可靠的情报,巨石集团,一家您可能没听过、但在国际上能呼风唤雨的矿业资本,已经确认,在这片无人区之下,存在着一个世界级的、超大型稀土矿脉。”
魏世勋的瞳孔,在听到“稀土”两个字时,猛地收缩了一下。作为一省的封疆大吏,他比谁都清楚这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国家战略意义。
“储量有多大?”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陈默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伸出了五根手指。
“五……五百亿?”魏世-勋试探着问,这个数字已经让他感到心惊肉跳。
陈默摇了摇头。
“是五千亿。”他顿了顿,补充道,“美元。”
“咣当!”
魏世勋手里的保温杯,脱手而出,重重地砸在地板上,热水和茶叶溅了一地。但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陈默,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五千亿美元!
这个数字,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G省一年的Gdp才多少?把整个省卖了,恐怕都凑不出这个数字的零头!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滔天的狂喜!
“发……发财了!陈默同志,我们G省要发财了!”魏世勋激动得脸颊通红,来回踱着步,搓着手,“有了这笔钱,还搞什么军转民,我们直接把全省的路都铺上金子!不,铺上钻石!”
看着状若癫狂的魏世勋,陈默没有笑,他只是默默地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保温杯,放回桌上。
“魏书记,您先冷静一下。”
冰冷的声音,像一盆凉水,兜头浇在了魏世勋的头上。他喘着粗气,总算从那巨大的数字冲击中,找回了一丝理智。
“对,对,冷静。”他抹了把脸,“这笔财富,是国家的,是人民的,我们不能……”
“问题是,别人也想要。”陈默再次打断他,“而且,他们已经动手了。”
魏世-勋的脸色,瞬间又白了回来。
“巨石集团……他们想干什么?明抢?我们有驻军!”
“魏书记,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最顶级的掠食者,早就不用刀枪了。”陈默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们的武器,是舆论、是规则、是政治正确。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风沙弥漫的夜色。
“我推演了一下他们接下来可能会走的棋路。”
“第一步,造势。他们会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国际媒体、环保组织、所谓的‘专家学者’,开始疯狂地攻击我们G省。”
“攻击我们什么?”魏世勋不解。
“攻击我们的‘开拓者’计划。”陈默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讥讽,“在他们的笔下,我们盘活军工遗产,会被描绘成‘穷兵黩武’;我们这些老旧的厂房,会成为‘污染环境的铁证’;我们好不容易取得的一点工业成就,会变成‘以牺牲环境为代价的带血Gdp’。总之,他们会把G省,塑造成一个环境破坏者、一个野蛮发展的反面典型。”
魏世勋听得脊背发凉,他仿佛已经能看到那些铺天盖地的负面报道。
“第二步,施压。”陈默继续说道,“当国际舆论形成之后,压力就会从四面八方涌来。西方的某些政府会借题发挥,对我们进行‘人权’、‘环保’方面的指责;一些国际金融机构,可能会调低我们的信用评级;甚至我们的一些出口产品,都可能因此遭到抵制。他们会用尽一切办法,把我们孤立起来,让我们寸步难行。”
“第三步,也是最致命的一步,登场。”
陈默转过身,目光如炬。
“当我们在内外交困中,被折腾得焦头烂额,甚至连自主开发矿产的能力和信誉都丧失的时候,巨石集团,就会以一个‘救世主’的形象,闪亮登场。”
“他们会带着最‘先进’的环保技术,最‘雄厚’的资金,最‘符合国际标准’的管理团队,假惺惺地表示,愿意‘帮助’我们,进行‘绿色’、‘可持续’的开采。当然,作为代价,他们会要求获得矿山的控股权,甚至是独家经营权。”
“到那个时候,我们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陈-默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魏世勋的心上。
他彻底明白了。
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阳谋。
对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你讲道理,他们要做的,是先把你按在泥坑里,把你的脸踩烂,让你浑身沾满屎尿,然后再悲天悯人地递给你一张纸巾,并拿走你口袋里所有的钱。
“王八蛋!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王八蛋!”魏世勋气得浑身发抖,一拳砸在桌子上,“这跟当年帝国主义用炮舰开路,逼我们签不平等条约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陈默淡淡道,“这次,他们用的是笔杆子。炮舰是看得到的威胁,而笔杆子,是杀人于无形的诛心之剑。”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许久,魏世-勋才抬起头,他看着陈默,眼神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凝重和……依赖。
“陈默同志,那我们……该怎么办?”
他已经彻底意识到,这场战争,已经超出了他过去所有的经验范畴。他面对的,不再是省内的政敌,而是一头来自深海的、狡猾而又凶残的利维坦。
而整个G省,唯一有可能与之一战的,只有眼前这个从一开始就洞悉了一切的年轻人。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桌前,给自己和魏世勋各倒了一杯水。
“魏书记,战争已经开始了。”
他端起水杯,看着杯中因为水质问题而略显浑浊的白水。
“既然是战争,那就要有打仗的样子。敌人用笔杆子,我们就不能只用嘴巴去反驳。”
“我们也要有自己的……炮。”
正说着,刘建气喘吁吁地推门闯了进来,他甚至忘了敲门,脸上满是惊惶和焦急。
“陈……陈书记,魏书记,不好了,出事了!”
他将手里的平板电脑,递到了陈默面前。
屏幕上,是路透社网站的头条新闻。
一个硕大的、加粗的标题,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插进了陈默的眼帘——
《红色荒漠的巨龙之怒:中国西部正在崛起的军事工业,或将引发亚洲史上最大生态灾难?》
新闻的配图,是一张经过特殊角度拍摄和后期调色的照片。
照片上,试验区那些刚刚恢复生产的工厂烟囱,正向着灰暗的天空,喷吐着被刻意渲染成黑色的浓烟。而在浓烟之下,广袤的戈壁滩,被调成了触目惊心的枯黄色,仿佛一片毫无生机的死地。
最致命的,是在照片的角落里,一架“开拓者”无人机,正从浓烟中呼啸而出。它的外形被拍得狰狞而又充满攻击性,像一只从地狱里飞出的恶龙。
战争的第一枪,比陈默预想的,来得还要快,还要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