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依夏木的故事和那张珍贵的照片,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哨所每个战士心里漾开了涟漪。
那晚之后,林心萍发现,找她“讲故事”的战士更多了。
就连最沉默寡言,负责炊事的老兵周师傅,都在一天晚饭后,磨磨蹭蹭拿出个用红布包着的小木盒。
“林老师,这个……是我爹的。”
周师傅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枚磨得发亮,已经看不出具体年份的军功章。
还有一张模糊得几乎看不清面容的合影,照片上的人,依稀跟周师傅有几分相像。
“我爹也是兵,他也打过仗。他临走前跟我说,咱周家的人,穿上军装,就得对得起这身衣裳,对得起老百姓。我……我字认得不多,这理儿,我懂。”
林心萍双手接过,郑重地说,
“周师傅,您和您父亲,都是好样的。这比什么都贵重。”
戚何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里是毫不掩饰的骄傲。
他的妻子,正用她特有的细腻和真诚,一点点叩开这些年轻战士们或许连自己都未曾仔细审视的内心。
将那些深埋的,关于家国,责任与传承的情感挖掘出来,赋予它们形状和温度。
夜里,风雪暂歇。
月光罕见地清明。
林心萍还在灯下整理周师傅的故事。
戚何端了杯热糖水过来,放在她手边。
“还不睡?眼睛都熬红了。”
他在她旁边坐下,就着灯光看她笔下流淌出的文字。
“快了,把这段写完。”
林心萍揉了揉发涩的眼角,端起糖水喝了一口,温热的甜意一直暖到心里。
她侧头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轻声说,
“戚何,我以前写机械厂的女工,写家属院的军嫂,觉得那就是普通人的坚韧。可到了这里,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坚守’。他们守着的,不止是脚下的国土,还有一种精神,一种承诺,像接力棒一样,从父辈手里,从老兵手里,传过来,再握紧了,站直了。”
戚何揽住她的肩膀,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
“所以你才更懂他们,你的字,才能写到他们心里去。”
“也有你的功劳。”
林心萍仰起脸,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没有你,我走不上这雪山,也听不懂这些故事。”
戚何低笑,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包在掌心慢慢暖着,
“那是我该做的。我的任务,是守好国门。你的任务,是守好这些故事,让该记得的人,永远记得。”
两人静静地依偎着,听着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和隔壁传来战士均匀的鼾声。
这一刻,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只有煤油灯下相偎的身影,和彼此心照不宣的理解与支持。
他们是夫妻,也是战友,在不同的战线上,守护着他们共同珍视的东西。
……
下山的日子定在三天后。
林心萍的书稿基本整理完毕,厚厚一摞,用绳子仔细捆好。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文字,更是“老虎牙”跳动了几十年的脉搏。
最后一个完整的白天,陈大勇和几个战士神神秘秘地凑在一起,躲在存放杂物的屋子里忙活了半天。
傍晚时分,他们把林心萍和戚何请到了哨所前那块小小的,被战士们戏称为“观景台”的悬崖边。
夕阳正在沉入远方的雪峰之后,将天空和雪山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
红旗在晚风中飘扬。
“林老师,戚团,”
陈大勇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示意小李和小赵把他们忙活了一下午的东西搬过来。
那是一块长约一米,宽约半米的木板,材质是拆了旧弹药箱拼凑的,表面被打磨得十分光滑。
很显然,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木板上,竟然用烧红的铁钎,细细烫出了一幅画,
左侧是巍峨的雪山和哨所的简影,中间是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右侧稍低的位置,是一支斜放着的,笔尖仿佛在滴落墨水的钢笔。
画面的最下方,烫着一行略显稚拙却无比认真的字,
“雪山记得,我们记得!
老虎牙哨所全体 敬赠 林心萍老师”。
木板的边缘,还镶嵌了一圈闪闪发亮的东西,是战士们收集的,在阳光下能反光的特殊云母片,和磨得光滑的彩色石子。
“林老师,我们没啥能拿得出手的礼物,”
小赵憨笑着说,
“就用咱们这儿有的东西,做了这个。这木板,是以前装子弹的箱子,结实。这画,是我们照着您那支笔的样子,还有咱们哨所的样子,瞎想的。这字……是我们练了好久,写得最好的了。”
“这些亮片和石头,”
小李补充道,
“是我们在巡逻辑时捡的,大家觉得好看,就攒着了,镶在边上,看着热闹,也象征着咱们这儿,虽然冷,但也有亮光,有各种颜色。”
林心萍看着这块凝聚了哨所所有战士心意,粗粝却无比真挚的礼物,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她不是易哭的人。
重生以后,她就鲜少再掉眼泪。
可这一刻,面对这群平均年龄不到二十岁,在苦寒之地默默坚守的年轻人,最质朴也最用心的感谢,她实在是无法不动容。
戚何伸出手,稳稳地扶住她的胳膊,他的眼眶也有些发热。
他对着陈大勇和战士们,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我代表我妻子,谢谢同志们!这份礼物,太重了,也太珍贵了!我们一定会一辈子好好珍藏!”
林心萍也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不颤抖,目光逐一掠过每一张被高原阳光雕刻过的年轻面庞,
“该说谢谢的是我。是你们,给了我故事,给了我这辈子最珍贵的一段经历和最厚重的一份礼物。这比任何奖杯,任何书都珍贵。它告诉我,我的笔没有白来,我的字,有人懂,有人珍惜。”
陈大勇咧开嘴,露出被风雪衬得格外白的牙齿,用力一挥手,
“全体都有!向林老师,敬礼!”
十二名战士,在夕阳的余晖和猎猎的国旗下,齐刷刷地向林心萍,这位用笔为他们“站岗”的女作家,致以他们最崇高,也最真挚的军礼。
林心萍挺直脊背,含着热泪,向着这群最可爱的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
下山那天清晨,天空湛蓝如洗。
阳光毫无遮挡地照耀着雪山,反射出令人眩晕的洁白光芒。
战士们列队相送,黑子似乎也知道离别在即,呜咽着蹭着林心萍的裤脚。
林心萍背上背着沉重的书稿,手里紧紧抱着那块珍贵的木板。
戚何替她拿着其他行李,走在她身边。
“林老师,常来信!”
“书印出来了,一定寄给我们!”
“下次再来啊!”
战士们七嘴八舌地告别。
陈大勇走到林心萍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给她,
“林老师,这个,是咱们哨所今年在石缝里种出来的,唯一一棵开了花的格桑花的种子。您带回去,种在您家院子里。看到它,就像看到咱们老虎牙,看到阿依夏木,看到咱们这儿,也有花开。”
林心萍颤抖着手接过,紧紧攥在手心,用力点头,
“我一定种,好好种。等它开花了,我拍照片寄给你们看。”
走到山路的第一个拐弯处,林心萍停下脚步,最后回望。
哨所在阳光下显得渺小而坚固,那面国旗是天地间最鲜艳的一点红。
战士们还站在原处,用力地挥手。
她也用力地挥手,直到视线再次被山岩遮挡。
山路蜿蜒向下,离雪山哨所越来越远。
但林心萍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留下了,也有些东西,被她永远带走了。
戚何握住她空闲的那只手,两人十指相扣。
“回家了,心萍。”
他说。
“嗯,”
她点头,声音轻而坚定,
“然后,去写下个故事。”
阳光正好,前路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