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发言完以后,整个会议室内的空气已凝滞如铁。短暂的死寂中,仿佛能听到每个人心跳与权衡的声响。
这时,组织部长谢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沉稳力道:“就这个问题,我也倾向于支持李书记的观点。” 他的措辞谨慎,但立场清晰。作为掌管干部队伍、深谙政策落地复杂性的组织部长,谢云的视角更侧重于程序与实效。
他轻轻扶了扶眼镜,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会议记录本上,仿佛在斟酌每一个用词:“说到底,张书记提到的修订动向,目前仍属‘风闻’,是一件远未最终落槌、缺乏实施细则配套的‘未着落之事’。” 他抬起头,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作为下级,我们当然有服从和落实上级最终决策的义务,这一点毋庸置疑。但‘落实’与‘过度迎合’之间,有一条需要精准把握的界限。任何政策,尤其是涉及社会道德底线和重大公共利益的调整,都必须讲究‘火候’与‘步骤’,需要循序渐进,充分评估本地实情与承受能力。盲目跟风,追求不切实际的‘示范效应’,” 他顿了顿,用一个斩钉截铁的比喻收尾,“犹如在悬崖边疾行,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这不仅是对临海市不负责任,更是对我们肩上这份工作、对历史和我们所服务的群众,极大的不负责任。”
谢云的发言,没有激昂的情绪,却以其严密的逻辑和务实的风险预判,在李明阳等人奠定的情感与道义基座上,又砌上了一块坚固的“程序理性”砖石。
他的话音未落,副市长曾海艳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她主管社会民生,语调温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附议李书记和谢部长的意见。具体到禁毒这件事上,我们临海市必须旗帜鲜明地坚持‘零容忍’立场,这没有也不应该有回旋余地。” 她环视一周,目光中带着对民生疾痛的深切体察,“或许在某些理论框架或别的地方语境下,档案封存有其出发点。但具体到临海——这片被毒品深深伤害过、浸润着缉毒英雄鲜血的土地——任何可能模糊禁毒斗争严峻性、软化社会集体记忆的举措,无论其初衷被描绘得如何‘先进’或‘人性化’,其客观效果,都是在无形中伤害我们人民的感情,是在我们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上撒盐。在这里,它行不通。”
曾海艳的反对,将议题牢牢锚定在“临海”本土的特殊伤痕与集体情感之上,从另一个侧面强化了反对阵线的正当性。
如果说之前几位的发言尚在常委会约定俗成的辩论框架内,保持着表面上的克制与对事不对人的姿态,那么,军分区政委卫军的开口,则如同一柄淬火的军刺,骤然划破了所有的温和伪装,将对抗直接推向了白热化。
卫军坐姿笔挺如松,肩章上的大校肩章冷芒微闪。他没有看文件,也没有迂回,两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直射向长桌对面的张宇程,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金石之音和压抑不住的激愤:
“张书记,我有个疑问,就直接问了!” 他开门见山,毫无寒暄,“我不知道你为何对推动这项尚未尘埃落定的提议,在临海落地,抱有如此异乎寻常的急切?但是,我卫军今天把态度亮在这里:只要上级一天没有下发盖着大红印章的正式文件、没有形成必须执行的明确命令,我,作为市委常委、军分区政委,就坚决不同意你的这个提议!”
他略微停顿,胸膛因情绪的激荡而明显起伏,仿佛有百年的历史烟云和军人的血气在其中奔涌。他接下来的话,不再仅仅针对提议本身,而是提升到了民族命运和历史的高度,字字千钧:
“我想提醒在座的各位同志,尤其是一位刚到临海的主官,” 他特意加重了“刚到”二字,“我们中华民族,我们华夏儿女,是全世界对毒品最深恶痛绝、仇恨刻入骨髓的民族!这份仇恨从何而来?它始于鸦片战争!那是国耻的开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沉痛的历史回响:“因为鸦片,我们的先辈被蔑称为‘东亚病夫’;因为毒品泛滥,我们这个五千年文明古国,遭遇了‘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山河破碎,尊严尽失,几乎到了亡国灭种的边缘!这份惨痛,历史书上有,我们民族的集体记忆里有!”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逐一扫过在场每个人的脸:“直到今天,因为毒品,还有多少家庭破碎,多少父母哭干眼泪,多少孩子失去未来?因为毒品,我们的一线民警、我们的边防战士,付出了多少年轻的生命和滚烫的热血?!这些牺牲和苦难,难道是可以被轻易‘封存’,可以被一句轻飘飘的‘给予机会’就抹去的吗?”
最后,他将所有澎湃的情绪和尖锐的质问,汇聚成最沉重的一击,矛头直指张宇程的决策资格本身:“我想请问,当法律失去了它应有的、足以震慑魑魅魍魉的锋芒,当作恶的成本被无形降低,那些毒贩和罪犯,还会对法律心存敬畏吗?如果连一座城市的领导核心,都不能清醒认识到毒品问题的极端危害性、历史复杂性和现实残酷性,不能站稳最基本的人民立场和国家安全立场,” 他语速放缓,一字一顿,如同战鼓擂响,“那么,我们还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决定这座城市的方向,谈论对人民的责任,对历史的交代?!”
卫军的发言,如雷霆炸裂,又如悲风呼啸。他不仅是在反对一项具体提议,更是在进行一场关乎立场、记忆与资格的严厉审判。这番毫无保留的“硬刚”与直接质问,让会议室内的气压低到了极点,先前所有隐晦的博弈与权衡都被这通直白激烈的诘问暴露在刺目的灯光下。
张宇程听后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仿佛能拧出水来。他万万没想到,安启林、高明、谢云等人在他搬出“上面”之后,依然还和李明阳一样头铁,丝毫不顾及影响公然反对,更没想到一个军分区政委,竟敢在如此庄重的常委会上,以近乎撕破脸的方式直接质问他,将他逼到墙角。
卫军那番夹杂着历史悲情与军人血性的诘问,像一记记耳光抽在他的脸上,更抽在了他试图建立的权威之上。他必须反击,而且要抓住最要害的一点。
“卫政委!” 张宇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怒意和一种刻意抓人把柄的尖锐,“你刚才这番话,火药味很重啊!按照你的逻辑,你是不是认为,上面提出这项修订意见的领导同志,也都‘不能正确看待这个问题’,也都‘没有资格坐在他们的位置上’?难道上面的领导同志,就不清楚这项提议可能带来的利弊权衡?你这是在质疑上级的宏观决策和深思熟虑吗?!”
他故意将卫军对临海本土领导资格的质问,偷换概念、无限上纲到“质疑所有上级领导”的高度。这是一顶很重的大帽子,意在用政治正确和组织原则来压服对方,挽回自己的颜面和主导权。
然而,卫军根本不吃这一套。军人直来直去的性格和基于原则的底气,让他对这种扣帽子的行为嗤之以鼻。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动摇,迎着张宇程阴沉的目光,嘴角甚至扯出一丝近乎冷峭的弧度。
“张书记,” 卫军的声音依旧洪亮,但语速放缓,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在地上,“你不用给我扣这么大帽子。我卫军对上级的指示,只要是明确的、合理的、符合国家和人民根本利益的,从来都是坚决执行,不打半点折扣。”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炬,直接刺向张宇程话中最模糊、也最可能藏有私心的部分:“但是,你现在口口声声说这是‘上面的决策’,是‘响应号召’。那好,既然张书记这么言之凿凿,能不能就在这里,在常委会上,当着所有同志的面,给我们大家透个底、交个实?”
他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问题尖锐得让空气都似乎被刺破:“这项所谓的修订动向,究竟是中央层面已经形成的统一意见,是经过法定程序、即将下发全国执行的正式决策?还是仅仅只是某位领导、某个部门在研讨过程中提出的一个‘建议’或‘设想’?如果是前者,是所有相关领导同志基于全局共同作出的正式决策,那我卫军为我刚才过于激烈的言辞表示歉意,并收回部分发言,坚决服从组织决定。”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让“收回部分发言”和“坚决服从”这几个字,带着明显的保留和前提条件。紧接着,他的语气骤然转冷,目光也更加锐利:
“但如果,这仅仅只是个别领导、或者某些研究机构提出的非正式‘建议’,还远未上升到国家统一政策层面,甚至……” 他在这里再次停顿,目光死死锁定张宇程瞬间有些不自然的眼睛,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彻底撕开一切伪装的话:
“——或者更直白地说,是不是哪位‘少爷’自己惹了不该惹的麻烦,沾了不该沾的东西,才让某些人如此心急火燎、不惜越俎代庖地要在我们临海搞什么‘率先示范’、‘档案封存’,好行那李代桃僵、瞒天过海之事?!”
“如果是这样,” 卫军的声音如同冰刃,斩钉截铁,“那么,恕我直言,张书记,我不仅不能认同你的提议,我更要坚决反对这种试图利用公共政策为个人或家族错误‘开绿灯’、‘洗底片’的行为!这是对法律的亵渎,是对临海市干部群众、特别是牺牲缉毒英雄的极大不公和侮辱!”
卫军这番话一出,会议室里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所有人都被卫军这大胆到近乎“犯上”的直言震撼了,目光复杂地在面沉似水、眼底隐现惊怒的张宇程和凛然如山、毫无惧色的卫军之间来回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