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郑三娘只着一身毫无纹饰的素白衣裙,她的腹部已经隆起,她轻轻抚摸着肚子,眼神里交织着复杂的情绪。
方才监斩官宣读罪状,当“斩立决”三个字随风飘至时,她的手终是不受控制地攥紧了衣襟。
但她没有哭,她甚至没有颤抖,只是睁大了眼睛,透过车帘缝隙,死死盯着刑台上跪在前面的那两个身影。
那里,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她的公公。
刀光落下的那一瞬间,她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刑台上已只剩刽子手收刀的背影,和那一道道刺目的猩红。
马车悄无声息地驶离了后巷,穿过渐渐散去的人流,驶向了城西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那是宗正寺安排的幽禁之所。
而与此同时,皇宫,御书房。
“陛下,东市行刑已毕。”内侍躬身禀道:“萧煜、郑士元等二十八名案犯皆已伏法,百姓围观,刑场秩序井然。”
萧昊正批阅奏章的手微微一顿,他搁下笔,抬眸问道:“可有异状?”
“回陛下,并无异状。只是萧煜临刑前曾向监刑台高喊了一声,已被制止。郑士元精神有些恍惚,其余人犯皆俯首受刑。”
年轻帝王沉默片刻,目光掠过窗外高远的天空,仿佛看见了东市上空尚未散尽的血气。他收回视线,语气恢复一贯的沉静:“郑三娘那边呢?”
“已按陛下旨意,送入城西静心庵安置。太医诊过脉,胎象平稳。庵中所需一应俱全,守卫亦已布置妥当。”
萧昊微微颔首,指尖轻轻叩了叩案上的青玉镇纸:“你说这孩子出生后,叫什么好呢?”萧昊嘴角微勾,似在问内侍,又似是自言自语,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从旁取过一份空白诏纸,提笔蘸墨,笔锋流转间,一个“恕”字落在纸上,筋骨刚劲,又凌厉非常。
“孩子出生后,录宗室远支玉牒。赐名……萧恕。其余诸事,尔等当知晓如何办理。”他沉声道。
“奴才明白。”内侍深深躬身,“玉牒只录其名,不载其母。成年后赐田宅于京外,永不得参政,亦不得返京。”
萧昊轻轻点头,目光重新落回案上的奏章,笔尖却久久未动。窗外风过,吹得檐角铜铃轻响,仿佛在为那未及出世便已注定漂泊的婴孩,送上一声遥远的叹息。
几乎就在内侍领旨退出的同一时刻,静心庵内,郑三娘独自坐在厢房窗前。窗外是一方小小的天井,种着几株柳树。
她无意识地转动着腕间那枚翡翠玉镯。玉镯翠色如水,在素白衣袖间格外刺眼。
这是萧承翊当年特意寻来的上好翡翠,请了洛阳最好的匠人打磨而成。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时他眼里闪着光,说这玉色清透,恰似某人眸中的神采。
他说的“某人”,并非是她,而是他的表妹上官徽。
那时的上官徽,是洛阳城里最明亮的一颗明珠,才情姿容皆冠绝一时,引得无数世家子弟倾慕追逐。而萧承翊,恰是其中最相配的那一位。这镯子,本也是他为她备下的心意。
是她,当年的郑家三小姐,倚着两家世交的情分,半是娇缠半是强求,从他手中讨了过来。
“承翊哥哥既得了这般好玉,何不给了我?我日日戴着,也好时时念着哥哥的好。”
萧承翊当时怔了怔。许是不愿扫郑家的颜面,许是觉得不过一件饰物而已……他终究还是将那锦盒推到了她面前。
而她这一戴,就是十年。
十年间,萧承翊从意气风发的王府世子沦落为家族弃子,最终自尽于狱中;而她,也从娇纵的郑三小姐,变成尊贵的世子妃,再沦为如今罪臣之女、待罪的寡妇。
镯子依旧翠绿欲滴,仿佛时光从未在上面留下痕迹。而他们,却已是面目全非,事事休矣。
郑三娘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却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凉的翡翠上。
她用力去褪那镯子。十年了,镯子早已与腕骨契合,皮肉被摩擦得生疼发红,却依旧卡在腕间,仿佛长在了血肉里。就像这十年,她强求来的姻缘,强占来的信物,强撑着的体面。到头来,什么都留不住,却早已与她的骨血长在了一处,要剥离,便是这般撕心裂肺的疼。
就在这时,腹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跳动——像是一尾小鱼一般,轻轻拂过她紧绷的腹壁。郑三娘浑身一震,她颓然停手,指尖下意识地抚上小腹,那微弱的生命跳动是如此真实。她泪水还挂在脸上,却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稍稍隆起的小腹,这是萧承翊留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也是她如今,唯一真切拥有的东西。
她的眼底顿时翻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对丈夫早逝的心痛,有对家族覆灭的悲凉,有对自己半生命运的嘲讽。可是在这片狼藉之中,她腹中的胎儿,却像一株从泥泞中钻出的嫰芽一般,正静静地生长。
“孩子……”她低声呢喃,手指轻轻抚摸着腹部,动作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你放心,娘会护着你。”
窗外柳树的枯枝在风中轻轻摇曳,枝头竟隐隐抽出嫩芽,寒冬未尽,生机已悄然萌动。
郑三娘缓缓擦去脸上的泪痕。她再次看向腕间的翡翠镯子。这一次,她的目光里不再是执念与痛苦,而是一种近乎释然的平静。
她不再试图褪下它。就让它留着吧,留着这份错位的执念,留着这场荒唐姻缘的证物,也留着……一个母亲开始学着放下的印记。
她从窗前起身,走向屋中那张简陋的木床。躺下时,手依旧轻轻护着小腹。
她闭上眼。前尘往事随风而去,而新的生命,正在她体内静静生长。这一次,她不强求,不争夺,只愿平平安安地将这个孩子带到人世。然后,陪他走一条与他的父辈、他的母族全然不同的,干干净净的路。
翌日,当第一缕晨光照进静心庵的窗棂时,洛阳城外三十里处的山坳里,却新起了一座不起眼的坟冢。没有碑文,没有石兽,只一方青石简朴地立在坟前。
端木珩与上官徽的马车在天光微亮时便悄然出城,抵达时,山间还笼罩着薄薄的雾气。
上官徽一身素白,发间只簪了朵白绒花。她由端木珩搀扶着走下马车,目光落在那个新堆的土包上,久久不语。
端木珩示意随从将祭品摆好——简单的三牲、果品,一壶清酒。香烛点燃,青烟袅袅升起,融入山间的晨雾里。
上官徽接过三炷香,在坟前缓缓跪下。
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块空无一字的青石。父亲的一生,从上官家的天之骄子,到洛阳城的高官,从构陷忠良到以死谢罪,所有的荣辱恩怨,最终都归于这抔黄土,连个名字都没能留下。
但她知道,这样是他如今最好的安排。不入上官氏祖坟,不享后世香火,在这无人知晓的山间,他才能真正摆脱那些沉重的过往与骂名。
“父亲,”她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格外清晰,“女儿来送您最后一程。”
端木珩也在她身旁跪下,同样持香三拜。他拜的,是那个曾经迫害过石太傅的上官泰,也是那个最后以死赎罪、交出证据的岳父大人。
是非恩怨,已无法简单评说。
上官徽将香插入香炉,又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锦囊。里面装着一撮土,是今晨她从上官府老宅庭院里取的故土。
她将故土轻轻洒在坟头:“魂兮归去。愿来世……清清白白做人。”
端木珩亦端起酒壶,斟了三杯:“第一杯,敬石太傅满门冤魂。第二杯,敬阮先生。这第三杯,”他顿了顿,缓缓倾酒:“第三杯……敬岳父。望您九泉之下,得见故人时,能坦然告罪。”
祭拜完毕后,两人并肩立于坟前。晨雾渐渐散去,阳光穿过林隙,照在湿润的泥土上。
“走吧。”良久,上官徽轻声道。
端木珩握住她的手,发现她指尖冰凉。他没有多言,只是将她的手包在掌心,用自己的温度慢慢暖着。转身离去时,上官徽最后还是回望了一眼,那座孤坟静静地立在青山之间,很快就会被荒草掩盖,最终彻底消失于山林。就像很多曾经搅动风云的名字,最终都逃不过被时间抹去的命运。
马车缓缓驶离山坳,将那座无名坟冢抛在了身后。上官徽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都结束了。”
端木珩揽住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怀中,他低声应道:“都结束了。”
马车碾过山路,向着洛阳城的方向驶去。那里有新的朝局,新的生活,亦有新的开始。而山中的那座孤坟,将随着岁月渐行渐远,最终成为史书角落里,一抹微不足道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