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亲那场深夜谈话后,端木珩心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平静,他知道,他已没有别的选择。既如此,不若将主动权握在自己的手里。
翌日,太极殿内,百官肃立。在议完几项寻常政务后,端木珩忽然出列,“陛下,臣有本奏。”他的声音沉静,清晰地响彻大殿。
御座之上,萧昊目光微凝:“大司马请讲。”
“北疆北狄虽暂退,然其狼子野心未泯,尤其是拓跋宏继位后,暗中招兵买马,意图为其父报仇,北疆边防,隐患重重。仅靠季节性征伐与羁縻之策,终非长久之计。况长城防线绵延千里,处处设防则兵力分散,一处被破则全线动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文武百官,最后望向年轻的帝王:“臣遍览史册,参详古今,以为当仿汉唐旧制,于阴山以南、黄河‘几’字弯处,择险要之地,设立北疆都护府。”
他的话语一出,殿中瞬间一片嘈杂。设立都护府意味着常驻重兵,总揽一方军政,是极大的权柄与责任。
端木珩不顾众人议论,继续陈词,声音愈发的激昂:“所设都护府,非为征伐,而为震慑;非为消耗,而为经营。当筑坚城、屯田亩、兴互市、抚诸部,以三年为期,使塞上烽燧相连,胡汉百姓得安,则北疆可固,京师可安,陛下可高枕无忧矣!”
他清晰地描述着一幅宏大的北疆蓝图,将军事、经济、民族政策融为了一体。
萧昊静静地听着,手指在龙椅扶手上无意识地轻叩,显然是在认真思索。良久,他缓缓开口,“大司马所言,确是老成谋国之道。然设立都护府关系重大,非大才、大忠、大勇者不可任。依卿之见,朝中何人可担此重任?”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端木珩身上。
端木珩深吸一口气,忽然将玉笏置于身前,向御座方向深深拜下:“陛下!北疆之任,关乎国运,非心无旁骛、以命相托者不可为!臣,端木珩——”他抬起头,目光灼灼,一字一句道:“愿自请北上,为陛下,永镇国门!”
“哗——!”
满殿哗然。谁也没想到,刚刚位极人臣、圣眷正隆的大司马,在这个时刻,会主动请求离开权力中枢,去往那苦寒边塞之地!
龙椅上的少年也怔住了。他暗地里设想过无数种让端木珩离开的方式,甚至准备好了承受一些“鸟尽弓藏”的非议。却唯独没料到,对方竟会如此干脆、如此磊落、如此……贴心地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一时间,萧昊的心中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释然,有一丝被看透的狼狈,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动容与……愧疚。
“大司马!”萧昊几乎要站起身来,却又强行稳住身形,“卿乃国之柱石,朕之股肱!洛阳中枢,朝廷大事,岂能离得了卿?此事……容后再议!”
他的声音出现了明显的波动,这番挽留,七分是演给天下人看的君臣相得,却有三分,连他自己也辨不清是真是假。
“陛下!”端木珩伏在了地上,声音铿锵,“洛阳人才济济,李岩将军沉稳,诸部新锐可用。而北疆门户,非久经战阵、熟知边事者不能守!臣半生戎马,伤痕皆在北地;此番肃清内患,更知边防之重。此非臣之请,实乃臣之责,臣之愿!望陛下……成全!”
他姿态卑微,将头深深叩在冰冷的地砖上。
萧昊看着丹墀之下那个伏地的身影,看着他那朝服下或许仍未痊愈的肩伤,心中那丝模糊的愧疚终于清晰起来。
他知道,端木珩知晓了他猜疑,也明白鸟尽弓藏的道理,故他选择了用这样体面的、忠诚的方式,为君分忧,也为他自己,寻了一条全身而退的出路。
年轻的天子眸光变幻不定,良久,只见他缓缓起身,一步步走下丹墀。
他停在了端木珩面前。弯腰亲手将这位为他扫平一切障碍的臣子扶起。
四目相对时,皇帝的眼中忽然有了复杂的水光:“大司马……端木爱卿,你让朕……何以为报?”
端木珩心中亦有了几分动容,“陛下许臣以信任,托臣以边关,便是对臣最大的恩赏。”
萧昊紧紧握了握他的手臂,他深深看了一眼端木珩,转身回到御座之上时,神色已恢复庄重威严,朗声道:“传旨!准大司马端木珩所奏,即日筹划设立北疆都护府!以端木珩为首任北疆都护,假节钺,总揽北疆一切军政要务!加封镇北侯,世袭罔替!”
此番封赏之重,远超常例。这不单单是一场补偿,也是这场“君臣佳话”最华丽的注脚。
“臣领旨谢恩。”端木珩再次躬身,他的声音平稳,静默片刻后,只听他又缓缓开口道:“陛下,臣尚有一不情之请。”
“卿但言无妨。”
“北疆路远,此去经年。内子上官徽,与其兄陇西守将上官玄,自幼感情甚笃。臣恳请陛下,准臣两月之期,携内子前往陇西省亲,以全人伦。待归来之日,即刻北上赴任,绝不敢有误国事。”
他姿态愈发恭谨,声音里却带着难以言喻的诚恳。
萧昊微微一怔,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温言道:“此乃人之常情,准奏。朕愿大司马夫妇一路平安,兄妹团聚。”
“谢陛下。”
朝会散去之时,阳光正好。端木珩走出太极殿,忽然感受到肩上那无形的、名为“猜忌”的枷锁,正在悄然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