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欢走进医馆的时候,天还没完全亮透。街上人不多,几个药铺的学徒蹲在门口扫地,抬头看见她,手里的竹帚停了半拍。
她径直走到堂屋正中,把药罐放在桌上。罐身有些凉,像是刚从外面拿进来。她没坐下,站在桌边翻出《济世医典》,纸页哗啦作响。
学徒跟进来,手里抱着一叠传单。“师父,老药工说帖子已经钉好了,他还搬了块石头压着角。”
“他办事稳妥。”她头也没抬,笔尖落在空白页上,字写得稳:“念气能否辨病因?以边境疫病七例为证。”
写完,她吹了下墨迹,合上书。
学徒小声问:“真用这七个兵做例子?他们……能站出来吗?”
“他们会来的。”她说,“活下来的人,不怕说话。”
话音刚落,另一个学徒从外头跑进来,额头上沾着灰。“东街那间空院被人泼了粪水,门锁也砸了。咱们原定的备用场地……怕是用不了。”
叶清欢抬眼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去整理针包。银针一根根摆开,长短有序。她一根根擦过去,布面滑过金属的声音很轻。
“还有呢?”
“南城三家药铺拒收咱们的传单,说是‘上面有话’。另外,游方郎中张大夫昨夜收到一封信,今早就收拾行李准备出城了。”
她停下动作,指腹按在最短那根针尾上。
“谁写的信?”
“不知道。信封没署名,但纸是太医院专用的那种厚宣。”
屋里静了一瞬。
她把针收回包里,拉紧绳子。“让老药工再找两处院子,别靠太医院,也别挨着宫墙。今晚加人守夜,针具和医典轮班看着,不准离人。”
学徒应了声,转身要走。
“等等。”她站起来,“记下哪些铺子不收传单,哪些大夫推了邀约。名字都给我列出来。”
学徒点头跑了出去。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街对面有个穿灰袍的人站着,手里拎着个药篓,像是等开门的顾客。但她知道,那人已经站了一个多时辰。
她不动声色地关上窗,回到桌前打开药罐,往里添了味新晒干的草药。气味清淡,带点苦底。这是她在边境采的,叫“断邪”,能清体内浊气。现在罐子里的念气比以往沉,像是压着什么东西。
傍晚时候,老药工亲自来了趟。他胡子花白,走路慢,但背挺得直。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帖子还在,没人敢撕。”
“辛苦您了。”
“不辛苦。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守一块牌子。”他顿了顿,“可我听说,有人在底下传,说您那七例病人,其实早死了,现在站出来的都是替身。”
她正在倒茶的手没抖。“他们还说什么?”
“说您靠蛊虫控制人,谁不服就让谁发疯。还有人讲,边境疫情根本不是您治好的,是太子派人清场,把死人都埋了,才显得像好了。”
她把茶杯递过去。“您信吗?”
老药工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咂咂嘴。“我不懂什么蛊不蛊的。我就记得去年冬天,我孙子高烧三天不退,别的大夫都说没救了。您一针下去,他当晚就出汗退烧。第二天就能下地追鸡。”
他放下杯子,盯着她。“您要是妖医,那天怎么不让我孙子死?”
她没说话,只是低头去摸药罐的边沿。
夜里风大了些,吹得窗纸啪啪响。她坐在灯下,把针包又检查了一遍。三十六根针,一根不少。她把药罐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块暖石。
学徒进来换蜡烛,见她还没睡,犹豫了一下。“师父,明天要不要去现场看看屋顶的事?”
“不用。”她摇头,“他们想让我到处跑,看我乱不乱。我不去,他们反而心虚。”
“可万一……会场真的办不成呢?”
她看着跳动的烛火。“只要我还站在这儿,大会就在。”
第二天天刚亮,消息就传开了。医市正堂的屋顶塌了一角,几片主梁被人动过手脚,木钉全被拔了,换成易碎的泥栓。若不是巡更的老兵闻到胶味不对劲,及时拦住人群,早上第一场宣讲就得砸在人头上。
学徒回来时脸色发青。“查过了,动手的是熟手,懂榫卯结构,不是一般人能碰得了的。”
她正在熬药,锅里咕嘟冒泡。听到这话,她掀开锅盖搅了两下。“那就不是街头混混干的。”
“是行家。”
“那就对了。”她关了火,“普通闹事不会挑梁木下手。只有懂行的人,才知道哪里一松,整片屋顶都会塌。”
她把药汁倒进陶碗,端起来吹了口气。“有人不想让我开口,也不想让别人听我说话。”
学徒咬牙:“要不要报官?”
“报了也没用。”她放下碗,“动手的人早走了,留下的痕迹也干净。这种事,背后一定有人撑腰。”
“那怎么办?”
“我们换地方。”她起身,“去西市口的惠民堂。那里是民间集资建的,没有靠山,也没人管。正适合我说话。”
她一边说,一边把药罐放进包袱。罐身贴着她的手臂,有点温。
下午时候,她让学徒把七名康复士兵的名册誊抄三份,一份送太医院备案,一份交影卫存档,一份贴在惠民堂门口。每份名单后面都附了主治医者的签字和指纹。
“让他们查。”她说,“一个一个查过去,哪个是假的,哪个没治好,尽管来找我当面对质。”
晚上她没点灯,在黑暗里坐着。药罐放在膝上,手指一圈圈摩挲着那道金线。这几天积的念气还不够满,差一点才能触发回溯之息。她不能冒险用,用了会伤神。
门外传来脚步声,学徒低声说:“师父,张大夫没走成。他儿子昨夜突然抽搐,浑身发冷,家里人都慌了。他试了自己配的药,没用。刚才托人来问……能不能请您去看看。”
她站起来,披上外衣。“走。”
出门时,她顺手把针包塞进袖袋。药罐留在桌上,罐口朝内,像是在等她回来。
惠民堂离得不远,走半个时辰就到。张大夫家住巷尾,屋小,灯昏。孩子躺在床上,脸发青,呼吸急促。
她上前搭脉,手指刚碰到手腕,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不是普通的风寒。
脉象浮乱,气血逆冲,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经络。她取出一根银针,轻轻刺入合谷穴。针身刚稳,孩子忽然睁眼,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响,伸手就要抓她。
学徒急忙拉开她。
她退后一步,看着那孩子的瞳孔。黑得发暗,边缘泛着一层浊黄。
她回头对张大夫说:“你最近是不是接过陌生人送的东西?香囊、茶叶、还是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