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雪粒扑来,最后几个字被吹散在极光里。
康罗伊的靴跟在雪地上碾出半道深痕,他低头时,怀表链在羽绒服下绷成直线——詹尼的纸条还贴着心口,墨迹被体温洇出淡蓝的晕。
亨利?他对着对讲机提高音量,哈气在面罩上结出冰花,听见就敲三声键盘。
三记清脆的敲击声透过电流传来,带着差分机特有的蜂鸣尾音。
康罗伊转身冲进观测站,金属门在身后撞出闷响,暖气裹着机油味扑面而来。
主控室的全息屏正疯狂闪烁,亨利的侧脸被蓝光割裂成明暗两半,他的手指在操作台上翻飞,每按一次就有一组代码如流星坠入黑幕。
非必要系统已隔离。亨利头也不抬,喉结随着吞咽动作滚动,算力峰值提升至百分之八十七。
需要我同步启动格陵兰的备用晶簇吗?
康罗伊扯下手套,指节抵在全息屏上,脉冲波的曲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备用晶簇留着应对反噬。他盯着那道平缓的波形,像是在看某种活物,重点解析次声波频段——刚才那段童谣,基频比地表低了三个八度。
亨利的手指顿了顿,抬头时镜片蒙了层白雾:您确定这不是干扰?
三天前东京节点也出现过类似......
因为这是《十英里之歌》的倒影。康罗伊打断他,从西装内袋摸出青铜残片。
那是母亲上月寄来的,说是从老宅地窖的墙缝里抠出来的,边缘还沾着霉斑。
此刻残片正贴着他掌心发烫,詹尼的小调,记得吗?
亨利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当然记得——去年圣诞夜,詹尼在康罗伊书房哼那首无名小调时,他抱着一摞差分机图纸经过,看见老板的钢笔尖在文件上洇出老大的墨团。
此刻全息屏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一段音频从杂音中浮了出来:月亮睡在江底呀,星星沉进泥里......
康罗伊的呼吸陡然一滞。
这声音比詹尼的更轻,像是被水浸过的棉絮,可尾音的颤音分毫不差——那是曼彻斯特贫民窟的调子,詹尼说她母亲哄她睡觉时总把脸贴在她耳边,怕邻居听见。
他的手指无意识抚过全息屏上的声纹图,突然定格在某个波峰:遗传标记。
亨利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一串指令,声纹图旁立刻弹出绿色代码:共振遗传标记,强度0.03%。
比对康罗伊家族母系基因库......匹配度87.2%。
康罗伊抓起桌上的族谱残卷——那是卡兰在喜马拉雅山脚的冰窟里找到的,羊皮纸边缘还结着冰碴。
他快速翻页,烛火在庞森比姓氏的旁支里投下阴影,突然停在乾隆四十二年那条记录:次女玛丽·庞森比,东渡南洋,后不知所踪。
附注:擅动龙脉者,血祭为诫。
持钥者。他低声说,指节捏得发白。
窗外的极光突然扭曲成蛇形,像是某种回应。
伯克郡庄园的壁炉里,松枝爆开一粒火星。
罗莎琳德·康罗伊放下电报,银匙在红茶里搅出漩涡。
儿子的字迹被长途电报揉得模糊,母系远亲四个字却像烙铁般烫着她的视网膜。
她起身走向胡桃木橱柜,铜锁一声弹开,取出那只镶着紫水晶的银祷告盒——自从丈夫去世后,这盒子只在每月初一打开。
鼠尾草灰烬撒在盒面的瞬间,某种滚烫的东西涌进太阳穴。
她看见黄浦江的河床裂开,干裂的泥块像被掰开的龟甲,一个穿素色布裙的女子跪在中间,怀里的襁褓裹着褪色的蓝布。
女子的嘴唇在动,哼的正是电报里提到的童谣,脚边插着根锈迹斑斑的铁尺,形状像极了康罗伊书房里那把古董扳手。
她们用血喂养地脉......罗莎琳德突然捂住嘴。
这是丈夫临终前的梦呓,她当时以为是高烧胡话,此刻却清晰得像晨钟。
她抓起钢笔,墨水在信纸上晕开:用藏地古咒唤醒沉睡者,勿让清廷的镇魂铃再吞一声。信封封口时,她摸了摸发间那缕变紫的白发——这是十年前丈夫被贵族议会羞辱时突然变白的,此刻正微微发烫。
直布罗陀的电报室里,埃默里·内皮尔的雪茄烧到了指节。
他盯着加密电报上的镇魂铃三个字,喉结动了动。
情报库里的资料在脑海中翻涌:钦天监秘器,铜铃裹尸布,埋于逆贼坟头,镇压怨气......安德海上周在上海码头的现身记录突然浮出来,他猛地拍响桌子:接线员!
接铁路工会暗线!
康罗伊?他对着话筒压低声音,背景里传来电报机的滴答声,清廷不是防御,是要继续献祭。
那姑娘被当人桩埋了百年,现在她们想......
我知道。康罗伊的声音从电波里传来,带着差分机的杂音,把情报标血级,我需要所有关于镇魂铃的位置记录。
埃默里掐灭雪茄,火光照亮他眼底的血丝:已经发了。
另外......他扫了眼桌上摊开的《东印度公司医疗档案》,某页边缘用红笔标着上海育婴堂,1837年,集体暴毙牛津的格雷小姐最近在查东印度公司的旧账,她今早问我要过19世纪初的船运记录。
康罗伊的呼吸顿了顿:让她查。
挂断电话时,埃默里看见窗外的直布罗陀海峡翻着白沫,像极了黄浦江的浪。
牛津大学图书馆的穹顶下,艾莉诺·格雷摘下手套,指尖拂过一本泛黄的《东印度公司医疗日志》。
书脊裂开的缝隙里,飘出一张褪色的船票,背面用花体字写着:玛丽·庞森比,1802年,上海港。她正要捡起,窗外的风突然灌进来,船票打着旋儿落在另一本打开的档案上——那页纸的标题是:1803年上海基岩层加固工程,劳工名单......无需修改
羊皮纸边缘的船票打着旋儿坠入档案页,埃莉诺的指尖悬在“劳工名单”四个字上方,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
旧纸特有的霉味裹着松木香钻进鼻腔,她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轻响——名单第七行,“玛丽·庞森比”几个花体字母被红墨水圈了又圈,墨迹在岁月里晕成暗红的茧。
她猛地合上那本《东印度公司医疗日志》,封皮拍在橡木书桌上发出闷响。
隔壁桌的老教授从镜片后抬眼,她扯出个抱歉的笑,指尖却已按上另一排档案柜的铜把手。
橡木柜发出吱呀轻响,1842年的霍乱档案带着潮湿的海腥味涌出来——这是她昨夜在《泰晤士报》旧闻里瞥见的关键词:“黄浦江畔的死亡潮,英医与哑女的神秘对话”。
牛皮纸封套在她掌心裂开道细缝,病历纸页簌簌滑落。
最上面一页的诊断记录刺得她瞳孔收缩:“患者女,约十七岁,不能言,每夜哭泣如诉,称‘地母在说痛’。”她翻到背面,字迹突然潦草起来,“今晨官府持令牌至,谓其妖言惑众,强行带离。”最后一行被墨点覆盖,隐约能辨“正法”二字。
埃莉诺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从手袋里摸出微型留声机,按下播放键——康罗伊团队传来的次声波录音正从金属网格里渗出来,“月亮睡在江底呀”的童谣裹着水纹般的杂音。
她抓起铅笔在病历边缘画声纹图,笔尖突然顿住:童谣的呼吸间隔与病历里“严重缺氧状态下的发声模式”完全重合。
“这不可能。”她低声说,声音在空旷的图书馆里撞出回音。
老教授的钢笔尖在稿纸上洇出墨团,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出声了。
窗外的暮色正漫过彩窗,玫瑰色的光斑落在病历上,将“正法”二字染成血的颜色。
格陵兰观测站的主控室里,康罗伊的指节抵在全息屏上,蓝光在他下颌投出阴影。
亨利刚把“镜面协议”的参数输入完毕,差分机的嗡鸣突然拔高一个调门——那是詹妮日记里“雪夜口琴”的记忆片段,被拆解成440赫兹的基础频率,混着红围巾毛线摩擦的沙沙声。
“注入完成。”亨利推了推起雾的眼镜,屏幕上的脉冲波突然坍缩成一条直线。
康罗伊的喉结动了动,詹妮的纸条还贴着心口,那是她去巴黎前留的:“如果听见地底下的歌,替我问声好。”三秒,五秒,十秒——当脉冲波重新跳动时,他的呼吸几乎停滞。
“有反应了!”亨利的声音里带着少见的震颤。
全息屏上跳出一连串点划,摩尔斯译码器的小灯快速闪烁,最终在屏幕中央定格成两个模糊的字母:“m...A...”
康罗伊的手指抚过这串字符,像在触碰某种活着的东西。
母亲电报里的“持钥者”突然浮现在脑海,他想起老宅地窖那面霉墙,想起母亲寄来的青铜残片此刻正搁在控制台,边缘的锈迹在蓝光里泛着暗红。
“准备深钻计划。”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让整个主控室的空气都绷紧了。
亨利的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半秒,终究没问“需要多少资源”——他太清楚老板眼里那种光,是当年在哈罗公学为他挡下霸凌时的光,是詹妮葬礼上捧着她口琴站在雪地里的光。
观测站的金属门被风撞开时,卡兰的皮靴声裹着雪粒滚进来。
这个教团的银发守卫抱着双臂站在全息屏前,极光在他背后的玻璃上扭曲成蛇形:“你们管这叫‘干扰信号’,我们叫她‘地心歌姬’。”他的声音像冰原下的暗流,“每隔百年,会有女子自愿沉入地脉裂隙,用歌声缝补断裂的共鸣链。她们不能死,不能醒,只能唱到下一任来。”
康罗伊的手按在怀表上,詹妮的照片在表盖内侧冲他微笑。
卡兰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里那些碎片:母亲信里的“血祭为诫”,乾隆年间的族谱记录,还有詹妮哼那首小调时眼里的雾——原来不是思乡,是某种刻在血脉里的共鸣。
“你们以为在拯救世界。”卡兰转身看向窗外,极光突然裂成千万道金线,仿佛有无数人影在冰层下仰起脸,“可有些人,已经替你们在黑暗里守了两百年。”
康罗伊的指腹蹭过全息屏上的“mA”,突然想起詹妮教他曼彻斯特方言时的样子:“ma在我们那儿,是‘妈妈’。”他抬头时,卡兰已经走了,只留下雪粒打在玻璃上的沙沙声。
控制台的红色警报灯突然亮起,埃默里的电报跳出来:“《卫报》收到匿名稿,标题《被囚禁的先知》。”
他抓起外套走向门外,雪粒扑在脸上像细碎的冰刃。
主控室的灯在身后渐远,极光里仿佛有歌声浮起来,比詹妮的更轻,却带着同样的尾音颤音。
他摸出怀表里的纸条,詹妮的字迹在月光下泛着暖黄:“如果听见,记得回答。”
深吸一口气时,他尝到了雪的甜,还有某种更古老的味道——是血脉里的盐,是地脉里的锈,是两百年前那声未被回应的“妈”。
观测站的通讯器突然发出长鸣,亨利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内皮尔说紧急会议需要您,霍普金斯女巫带着新的符文解读来了。”
康罗伊站在雪地里,望着极光中若隐若现的人影,缓慢而坚定地扣上了外套最上面的纽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