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克郡庄园的水晶球在罗莎琳德掌心渐渐冷却。
她松开攥得发白的手指,玻璃表面还残留着体温的雾气,像被揉皱的星图。
窗外传来老管家轻叩门框的声音:“夫人,香港来的快船到了,康罗伊少爷托人送了东西。”
铜匣被放在胡桃木书桌上时,罗莎琳德听见自己喉间溢出极轻的抽气声。
匣内裹着蓝布的,是一缕用红绳系着的黑发,发尾还沾着淡淡药香——与匣底那缕银白的、用同样红绳系着的头发,在晨光里交缠成命运的结。
“是阿沅的头发。”她对着空气呢喃,像是说给故去的母亲听,“乔治说,要我做血缘共鸣。”
鼠尾草在银盘里噼啪作响,青烟绕着两根发丝盘旋上升。
罗莎琳德摘下左手的祖母绿戒指,那是康罗伊外祖母的遗物,此刻正压在发丝下方。
当第一缕金光穿透烟雾时,墙面突然浮现出晃动的投影——是江南水乡的青瓦白墙,穿月白衫子的少女跪在祠堂前,供桌上摆着两盏长明灯,灯芯是双生的。
“双月同现……”罗莎琳德捂住嘴,眼泪砸在手背。
投影里的少女抬头,面容与她镜中所见的自己重叠,只是眼角多了颗朱砂痣——那是母亲说过的“不祥之兆”。
画面急转,少女被塞进带篷的马车,车帘外传来老夫人的哭嚎:“送她去南边,康罗家容不得两个月亮!”
银盘里的鼠尾草烧尽了,投影却未消散。
罗莎琳德看见少女在雨夜里产女,婴儿的啼哭混着江潮声;看见那女婴被抱走时,母亲塞进襁褓的银锁,刻着“康”字的纹路与自己颈间的家徽如出一辙。
“原来……”她抓起鹅毛笔,信纸被泪水洇出皱痕,“乔治救的是他姨母。我们欠她的,何止一条命。”
香港圣玛丽医院顶楼,康罗伊的靴跟在木质走廊上敲出急促的节奏。
他停在“隔离观察”木牌前,透过毛玻璃看见阿尔玛的影子在晃动——女巫正举着符文罗盘,指尖泛着幽蓝的光。
“声带与地脉共生。”阿尔玛推开门,罗盘在掌心微微发烫,“她每唱一个音,地底就有一根锁链松动。但如果彻底静音……”她顿了顿,“十二小时,细胞崩解。”
康罗伊摸出怀表,表盖内侧是詹妮的画像。
他盯着秒针跳动,喉结滚动:“所以必须让她继续唱,但方向由我们控制。”
“微型共鸣阵。”亨利从楼梯口转出来,腋下夹着差分机图纸,“我让人在病房四角埋了次级振源,能把她的声波导向我们的频率。”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着冷光,“但需要她配合调整音高,这可能比拔牙还疼。”
病房里传来清越的歌声,像风穿过竹管。
康罗伊推门进去时,阿沅的红布已经取下,蒙着白雾的眼睛转向他的方向:“你来了。我唱的不是希望,是枷锁松动的声音。”
“现在由我们来决定,松动的是哪把锁。”康罗伊在她床头坐下,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枚铜铃——与岩穴里那枚同纹路的小铃,“这是亨利用差分机复刻的共鸣器,你每唱一个音,它就会把振动传到我们的节点。”
阿沅的手指抚过铜铃,笑了:“原来持钥者不是开门的人,是愿意替别人锁门的。”
走廊尽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埃默里的花格子领带歪在锁骨处,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纸:“刚截获的密函!斯塔瑞克要去西藏,梵钟地宫有南极钟的复制品,他带着钟舌残片要合体!”
康罗伊接过密函,字迹是斯塔瑞克特有的花体,末尾盖着圣殿骑士团的火漆印。
他的指节捏得发白,抬头时目光像淬了冰:“军队进不去西藏,但我们的人可以——那些在喜马拉雅山采药的山民,那些研究藏传佛教的学者,还有……”他看向埃默里,“你安插在拉萨的线人,该醒了。”
“需要我联系女王吗?”埃默里摸着下巴,“她的皇家舰队在印度洋有驻军——”
“不。”康罗伊打断他,把密函递给亨利,“西藏的事,用西藏的方式解决。斯塔瑞克想要钟,我们就给他个更沉的锁。”
夜色漫进伯克郡庄园时,罗莎琳德的信已经封好。
她将信塞进铜匣,最后看了眼那两缕交缠的发丝,轻轻合上盖子。
而在牛津大学的教职工宿舍里,艾莉诺·格雷正对着一沓手稿皱眉——那是阿沅口述的回忆,被护士断断续续记下来的。
她翻到最后一页,发现空白处有行歪斜的小字:“那年中秋,江面上漂着盏灯,灯里写着‘康’……”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稿纸哗啦作响。
艾莉诺的指尖停在“康”字上,突然想起康罗伊名片上的家徽——也是同样的纹路。
牛津大学教职工宿舍的煤油灯在风里晃了晃,将艾莉诺·格雷的影子投在阿沅的笔记上,像团被揉皱的云。
她刚翻到第三十六页,沾着墨渍的指尖突然顿住——泛黄的纸页边缘,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墨迹深浅不一,像是口述时气息不稳的断句:
持钥者启门,燃香者通幽,断弦者裁谬。
三影同行,一音独奏。
钢笔从她指间滑落,在地板上滚出清脆的响。
艾莉诺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刮擦木板的尖啸惊得窗外麻雀扑棱棱飞远。
她想起罗莎琳德·康罗伊用鼠尾草熏香时,青烟里浮现金色投影的模样——那是燃香者通幽;阿沅每唱一个音,地脉锁链便松动一寸,分明是持钥者启门;而康罗伊总握在掌心的扳手,金属表面刻着差分机的齿轮纹路,不正是断弦者裁谬的具象?
三影同行......她抓起笔记冲下楼,拖鞋在楼梯上啪嗒作响。
门房老头刚要喊住这个发间沾着稿纸的女学者,就见她冲进电话亭,硬币丁零当啷砸进投币口,手指按号码时都在抖:接香港圣玛丽医院顶楼,找康罗伊先生!
香港的夜风裹着海腥味钻进窗缝。
康罗伊正盯着亨利新送来的差分机图纸,铅笔在上海节点防御网的标注上划出深痕。
电话铃响起时,他的第一反应是詹妮的急件——但接线员说牛津大学的格雷小姐,他的后背突然绷直了。
你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执行者,艾莉诺的声音透过电流带着颤音,其实你早就成了裁决者。
阿沅的诗里写得清楚,断弦者裁的是错误的联结。
听筒里的呼吸声突然静了。
康罗伊望着窗外医院花园里的凤凰木,花瓣正被风卷着撞在玻璃上,像血点。
他想起阿沅说持钥者不是开门的人,是愿意替别人锁门的,想起罗莎琳德信里那句我们欠她的,何止一条命,想起斯塔瑞克带着钟舌残片往西藏去的密函——原来所有线索早就在他掌心交织,只等他握住那把扳手。
那就让我裁一次。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锤击。
半小时后,圣玛丽医院顶楼会议室的吊灯全部亮起。
亨利抱着差分机零件撞开门,西装领口还沾着焊锡;埃默里的花格子领带终于系正了,手里晃着刚从情报处截获的卫星云图;阿尔玛的罗盘在桌上嗡嗡作响,蓝眼睛里跳动着幽光;连阿沅都被推来了,蒙眼的白纱在风里飘,像片不肯落下的雪。
放弃对上海节点的全面控制。康罗伊的指节敲在地图上,在它上方建一座开放式音乐厅,邀请工人、学生、艺人每天自由演唱。
亨利的镜片地裂了道细纹。这会削弱灵力集中度!他扯松领带,清廷的镇魂铃能劫持单一频率,但群体吟唱的能量乱成一锅粥——
所以他们没法劫持。康罗伊打断他,抽出张草图推过去,灵力通道不是堡垒,是森林。
风暴再来时,它只会折断几根枝,而不是整片倒下。他转向阿尔玛,女巫小姐,群体共鸣的能量是不是更难被单一控制器锁定?
阿尔玛的手指抚过罗盘,符文突然亮成星轨:凡人自发的情绪共鸣带着随机性,就像......她想了想,就像伦敦街头的童谣,每个孩子唱的调都不一样,但合起来就是整条街的心跳。
埃默里突然吹了声口哨。
他指着卫星云图上的红点:上海纺织厂的工人们最近在传《织女星》,女学生们在唱《新学歌》,码头搬运工的号子比以前响了三倍——要是把这些全放进音乐厅......他摸着下巴笑,斯塔瑞克的镇魂铃怕是要被吵得聋掉。
阿沅的手指突然动了。
她摸索着抓住康罗伊的袖口,蒙眼的白纱下,嘴角扬起清浅的弧度:我能试试新歌词吗?
当那声风起了,孩子,该换歌了从病房飘出时,格陵兰岛的差分机突然发出刺耳鸣叫。
亨利的助手抱着警报单冲进会议室,纸页被攥得发皱:南极心跳变了!
不再是规律搏动,是......是《十英里之歌》的节奏,但是......他咽了口唾沫,像个学唱歌跑调的孩子。
康罗伊接过警报单,目光扫过跳动的波形图。
窗外的极光正疯狂翻涌,绿色的光带像被无形的手反复拨弄的琴弦。
他想起阿沅说它在学习,此刻突然明白——当人类开始自主谱写旋律,连南极的古老存在都不得不跟着学。
它在学我们的歌。他轻声说,嘴角终于扬起,而我们,终于有了教它的资格。
夜更深了。
阿沅的歌声混着海风飘出窗外,掠过维多利亚港的灯火,掠过喜马拉雅山的雪顶,掠过伯克郡庄园的玫瑰园。
罗莎琳德站在水晶球前,看着极光里渐渐清晰的轮廓——那是个被锁链捆住的影子,此刻正缓缓抬起头。
顶楼会议室的挂钟指向十一点。
康罗伊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看向墙上的世界地图。
上海的位置被他用红笔圈了个圈,旁边写着开放式音乐厅;西藏的标记下画了三道横线,那是给斯塔瑞克准备的更沉的锁;最下方,南极的坐标旁,他用铅笔轻轻点了点——那里的波形图,正慢慢长出人类的棱角。
通知所有人。他对埃默里说,明早八点,顶楼会议室远程连线。
埃默里刚要应话,楼下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阿尔玛的罗盘猛地直立起来,符文光芒大盛。
康罗伊望着窗外翻涌的极光,听见风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吟唱——那是阿沅的新歌词,正随着洋流,随着信鸽,随着每一根被重新校准的地脉,飘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