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暖雾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挡在了外面,这片废墟,就是南京城里的一座孤坟。
韩九娘搓着冻得通红的手,牙齿都在打颤:“活见鬼了,这才刚入秋,石头缝里都能冻死人。”
我的指尖却感到了另一种温度,一种穿透了泥土、瓦砾、甚至是死亡的共鸣。
这片土地下,那头为我挡过子弹的老骡子,它的遗骨已经和这条残破的地脉融为一体。
它生前的忠诚与不甘,死后的怨愤与守护,竟硬生生扭转了天时,化作了一片只针对恶意的极寒领域。
我将它命名为“守界寒域”。
昨夜那几个不长眼的特务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们脸上的狞笑还凝固在嘴角,眼珠子里绽开细密的冰花,像被瞬间封存在琥珀里的虫子。
他们到死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是靠近一块发光的石头,浑身的血液就变成了冰碴子。
他们不知道,当他们踏入此地时,已经被无数双在这片土地上死不瞑目的眼睛盯上了。
“走吧,趁着这鬼天气,没人敢靠近。”韩九娘拉了拉我的袖子,声音都带着白汽。
我们正是借着这片天然屏障的掩护,在这片连野狗都不愿踏足的废墟之下,挖出了一条求生之路。
地道不深,但足够隐蔽。
挖到一半时,一双军靴挡住了去路。
一具日军尸体直挺挺地横在洞口,脖子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伤痕,但扒开他的军服,能看到他心口的位置,一层薄薄的冰晶已经穿透了皮肉,仿佛心脏被直接冻住了一样。
韩九娘蹲下身,利索地在他身上摸索起来。
很快,她从一个帆布背包里翻出了一封没来得及寄出的家书。
信纸已经有些潮了,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涂抹着同一个汉字:“帰”。
“呵,”她发出一声不带任何温度的冷笑,“嘴上说着想回家,脚却不听使唤,偏要往这死路上走。”
我从她手里拿过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折好,塞回了那个背包里。
“那就让他在这儿好好醒一醒吧。”我轻声说,然后伸出右手,用指甲划破左手中指,殷红的血珠立刻冒了出来。
我用这带着体温的血,在湿冷的洞壁上,依次点下了十七个不起眼的小点。
这十七个点,正是李大根他们那支骨兵小队每晚巡夜的路线。
从今往后,任何踏上这条路的人,只要心里还存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与动摇,他脚下的路就会越来越冷,直到那寒气钻进他的骨头,让他永远记住“归”字到底该怎么写。
我们的动作终究还是惊动了日本人。
当天夜里,整座南京城都听到了沉重的车轮声。
一支来自关东军的特殊部队开进了城,他们自称为“极寒咒师团”,带来了三口巨大的青铜棺材。
他们对外宣称,城西的异象是“逆火邪灵”作祟,他们将以“九幽玄冰”之力,彻底镇压这股邪气。
玄武湖畔,祭坛高筑。
随着那三口青铜棺盖被缓缓推开,三股肉眼可见的黑雾翻滚而出,如同活物般扑向湖面。
只是一瞬间,平静的湖水自中心开始,迅速凝结成冰,并以恐怖的速度向四周蔓延,冰层漆黑如墨,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死寂。
我站在地道口,远远地望着那片黑冰,心钟却发出了警告。
那不是真正的寒冷,不是天地间的自然之气。
我能清晰地感知到,那是无数战俘的魂魄被强行炼化后形成的“死寂之冷”。
这种东西,不伤人皮肉,专灭人心中的热望。
一旦它笼罩全城,百姓们将不再敢有希望,不再敢有梦想,甚至连对亲人的思念,都会在心里结成一块永远无法融化的冰。
“九娘,守住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我脱下身上厚重的外袍,只留下一件单衣。
“你要去干什么?疯了!”她想拉住我。
我没有回头,一步踏出了地道的阴影,走进了那片属于我的“守界寒域”。
没有画符,也没有结印,我只是走到那块赤色晶石旁,盘膝坐下,撕开了上身的单衣。
金色的纹路在我的胸口若隐若现,那枚心钟仿佛感受到了我的决心,微微发烫。
我闭上眼,开始逆行“咽气诀”。
这些年,我吞下了太多东西。
南京城破那日,万民的哀嚎;颠沛流离途中,饿殍的叹息;还有那些藏在心底,连哭都哭不出来的酸楚与不甘。
这些东西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口,也成了我力量的源泉。
而今天,我要把它们,一点一点地,还给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
起初,大地毫无反应。
直到第一滴滚烫的血从我的鼻腔流出,滴落在身下的晶石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像是第一片雪花落在了烧红的烙铁上。
就是这一声轻响,点燃了引线。
整片寒域开始剧烈地颤抖,地面龟裂,十七道模糊的冰影从裂缝中缓缓升起。
是李大根,是他带着他手下的十六个弟兄,最后一次显形于世。
他们依旧穿着那身破烂的军装,手中紧握着生了锈的步枪,围着我站成一个标准的圆阵,枪尖齐齐朝天。
那三股从玄武湖蔓延而来的黑雾,竟被这十七杆锈枪的枪尖,硬生生地顶在了半空,再也无法寸进。
我猛地咬破舌尖,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炸开。
我用尽全身力气,喷出一口带着星星点点火星的血雾,对着那片黑雾低吼:“你们拿死人的魂来冻活人的心,我便拿活人的血来暖这片死土!”
血雾弥漫开来,触及冰冷的地面,竟没有熄灭,反而像油滴入火,腾地一下烧出了一圈暗红色的痕迹。
那不是真正的火焰,那是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个母亲、妻子、孩子,在灶台前,在门槛后,在梦里,低声呢喃过亿万次的执念——“该回来了”。
黑雾发出了凄厉的惨叫,仿佛被这股最纯粹的念想烫伤,疯狂地向后退散。
玄武湖畔,那三口青铜巨棺应声炸裂,被囚禁其中的魂魄终于挣脱了束缚,化作一阵席卷全城的北风,呼啸着奔向了它们各自的故乡。
在我意识陷入黑暗的最后一瞬,我听见了心钟那一声无比清晰的轻响。
但这一次,我听到的不再是钟声,而是一个遥远村庄里,一个稚嫩的童音,在对他娘说:“娘,我不怕黑了。”
韩九娘冲过来,将我背起,向地道深处撤退。
她没有发现,就在我们身后,那片“守界寒域”的边界,已经悄无声息地向南推进了三里。
沿途所有枯死的树木枝头,都凝结出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露珠滚落,滴在地上,瞬间化开,氤氲成一个极淡,却又无比清晰的“家”字。
而我,在彻底失去知觉前,只感觉到胸口那枚滚烫的心钟,在发出那一声轻响之后,陡然一沉。
那股与我血脉相连,如同心脏般搏动的力量,像是被什么东西从根源处截断,只剩下一丝若有若无的余温,在胸腔里空洞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