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惨白,如同死人的脸,照着这片被炮火反复犁过的焦土。
我和韩九娘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废墟里,空气中炮火的焦糊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钻进鼻腔,令人作呕。
每一座断壁残垣,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发生的惨剧。
突然,走在前面的韩九娘停下了脚步,像一头嗅到危险的猎豹,俯下身子。
她的手指划过地面,那里有一道极其不起眼的浅痕,若非她这样浸淫追踪刺杀之道多年的行家,根本不可能发现。
“这是‘密令烙印’。”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股金属般的冷意,“特务队用来传递暗码的鞋底刻纹。”
我心头一凛,立刻蹲下。
借着月光,我看到那道痕迹确实是由几道不规则的划痕组成,看似杂乱,实则暗藏玄机。
我伸出手指,在痕迹旁边的虚空中比划了一下,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没错,是军统内部才有的“三横一竖”标记,代表着最高优先级的指令。
但它的方向,是倒的!
在我们的暗语体系里,正向代表“执行”,倒向则代表“伪令,诱杀”。
命令被篡改了。
这比任何炮火都让我感到心寒。
这意味着,我们后方的通讯网络,至少有一部分已经沦陷,变成了敌人引诱我们走向死亡的陷阱。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那封滚烫的,写着“全体将士亲启”的信,在这一刻变得无比讽刺。
如果连传递消息的人都可能是鬼,谁还敢拆开这封信?
谁又会相信这封信?
我们加快了脚步,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两人心头。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前线指挥部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营地里灯火通明,一切看上去井然有序。
哨兵在换岗,口令清晰;伙夫房升起了炊烟,隐约有饭菜的香气飘来;指挥部帐篷里,电报机清脆的滴答声不曾停歇,仿佛跳动着战争的心脏。
然而,当我双脚踏入营地范围的一刹那,一丝冰冷的刺痛顺着脚底涌泉穴钻入,直冲天灵盖。
我体内的金纹真气自行运转,地脉深处的景象在我脑中清晰浮现。
地表之下,七股浓郁到化不开的阴气汇聚成点,彼此勾连,赫然组成了一个歪斜的北斗七星阵列。
是日寇的“影控阵”!
这种阴毒的邪术,我只在师父留下的禁术手札里见过。
它不会杀死阵内的人,而是会像温水煮青蛙一样,在不知不觉中侵蚀他们的神智,替换他们的意识,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变成只听从施术者命令的行尸走肉。
他们会保留原有的记忆和习惯,甚至连自己被控制了都毫无察知。
我拉住正要向前的韩九娘,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有些发颤:“别动。里面活着的人,未必是真的。”
韩九娘的目光扫过那些巡逻的士兵,他们的眼神、动作都毫无破绽。
她皱起眉,看向我。
我低声将地下的发现告诉了她。
她听完后,脸上没有惊慌,反而是一声冷笑:“那你打算怎么办?像个傻子一样闯进去,对着他们大喊‘你们都被换了’?你猜是你的脑袋先落地,还是他们会相信你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她说得对,我没有任何证据。
在军纪如铁的战场上,我的话只会被当成动摇军心的疯言疯语,当场格杀。
我从怀里摸出那封信,最后一封,收信人写着我名字的信。
它静静地躺在我手心,信封的棱角已经被我的手汗浸得有些发软。
我盯着它,仿佛在看一个决定生死的罗盘。
迟疑了许久,我终于下定决心,指甲划开封口,撕拉一声,声音在寂静的黎明里格外刺耳。
我抖出里面的信纸,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信纸上,空空如也,一个字都没有。
我的心直往下沉。
难道……连师父都出了意外?
不对!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下移,终于在信纸的右下角,看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印记。
那是一枚暗红色的指印,像是用血和朱砂混合后盖上去的,形状极其奇特,像一个被劈开的马蹄,只剩下了半边。
刹那间,一道尘封的记忆如闪电般劈开我的脑海。
这是我当年还在军需队时,和负责押运最绝密物资的一位老骡夫定下的暗号——“货真凭据”!
只有那些由骡子驮运,连押运员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的绝密物资,才会加盖这个半蹄印记。
这代表着,货物本身,就是指令!
我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
师父不是让我送信,也不是让我来求援。
这封信,这封空白的信,它本身就是留给我的任务!
我没有再看指挥部一眼,拉着韩九娘,转身退到了营地外三里处一个废弃的马厩里。
这里荒草丛生,只剩下几根腐朽的木桩。
我没有解释,直接盘膝坐下,从贴身携带的乾坤玉佩中,调动出一卷最冷僻的功法——《默言录》。
这是百年前一位无法言语的哑道人所创,讲求以“静气传意”,绕过言语和表象,直抵人心最深处的真实。
我咬破指尖,殷红的血珠渗出。
我不发声,不结印,只用这沾着血的手指,在身前的泥地上,一笔一划地画出一个又一个名字。
这些名字,都是我从军以来,所有牺牲的、失踪的、我认识的袍泽的名字。
三百二十七个名字,组成了一个巨大的环形轨迹,密密麻麻,充满了不甘与执念。
我将那封空白的信纸,轻轻放在了轨迹的中央。
随后,我深吸一口气,双目紧闭,运转起师门禁术“逆行咽气诀”。
将胸中那口最纯粹、最不甘的“真实之愿”,化作无形的利剑,不向上喷发,而是逆行向下,顺着我的经脉,通过与大地的接触,一寸寸地压入地底。
这个过程痛苦无比,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活活撕裂再埋葬。
我像是在埋下一颗永远不会爆炸,却能让方圆十里所有人心神不宁的雷。
夜幕再次降临。
我依然在马厩里静坐,韩九娘则像一尊雕像,持刀护在我身旁。
指挥部内,诡异的事情开始接连发生。
午夜时分,负责译电的译电员像疯了一样,突然撕毁了一份刚刚接收的假命令,抱着头痛哭流涕,嘴里反复嘶吼着:“不对!我娘没写那句话!她信里从来不叫我小名!”
凌晨两点,一名作战参谋如同梦游般走出帐篷,双眼无神,直挺挺地走到我们所在的马厩前,“噗通”一声跪下,对着空无一人的马槽砰砰磕头,声泪俱下:“对不起……我对不起那些送粮的老乡……是我把他们的路线泄露出去的……”
最诡异的事情发生在凌晨四点。
指挥部的电台在无人操作的情况下,自动开启,反复向外播放着同一段摩斯密码。
密码被惊醒的技术人员破译出来后,所有人都呆住了。
那不是任何战术指令,也不是求援信号,只有短短五个字:“信已到,勿降。”
韩九娘看着我汗如雨下的脸,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你根本没动手,甚至没靠近过他们。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缓缓睁开眼,吐出一口带着血腥气的浊气,抬头望向被硝烟遮蔽的北方星空,声音沙哑地喃喃道:“我不是在发号施令……我只是让真相,自己爬进了他们的梦里。”
在我看不见的千里之外,那头曾为我驮运物资的老骡子所化的信道之灵,在一片虚无中蓦然转身。
它扬起前蹄,在空中踏出四道与信纸上印记完全相反的蹄印,随后化作一道流光,朝着战场最深处,那片比死水囚笼更加深不见底的黑暗,决绝地奔去。
一夜的喧嚣与混乱,终于在黎明的第一缕光线下归于沉寂。
指挥部营地里死一般的安静,仿佛所有人都被抽走了魂魄。
昨夜的种种诡异,像一团化不开的浓雾,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我调息完毕,缓缓站起身,感受着清晨微凉的空气。
风向,似乎变了。
空气中,除了硝烟味,还多了一丝……决战前夕的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