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冬天，来得总是很晚，却很急。
三个月前，阿尔卑斯山的那场雪仿佛还冻结在记忆的深处，而此刻，窗外的老槐树上已经挂满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南城区，青石巷。
这条在时光里沉睡了百年的老巷子今天却格外热闹。
宋家老宅那扇斑驳的木门半开着，一股浓烈的牛油火锅香气，正顺着门缝肆无忌惮地向外逃窜，勾得路过的野猫都在墙头驻足，馋得直叫唤。
“毛肚！毛肚呢？！”
“老子刚烫的毛肚，谁给我夹走了？！”
厨房里传来了一声粗犷的咆哮。
只见陈虎这个曾经在非洲战场上生撕活人的“人形凶兽”，此刻正围着一条粉红色的海绵宝宝围裙，手里拿着一双长长的公筷，对着面前那口翻滚着的红油大锅急得抓耳挠腮。
“喊什么喊？”
一双纤细的手轻轻地在他那颗寸头上拍了一下。
周芷若挺着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坐在一旁的竹椅上，手里剥着一颗橘子，漫不经心地说道：
“是我吃的，你有意见？”
“呃……”
陈虎那张写满了“凶神恶煞”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
他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了一抹憨厚到近乎“傻气”的笑容。
“没意见，没意见。”
“媳妇儿想吃，那是给它面子。”
“那啥，你还想吃啥？我去切。”
“要吃鸭肠。”
“好嘞！得令！”
看着那个屁颠屁颠跑回案板前切菜的魁梧背影，谁能想到这曾是一个让无数雇佣兵闻风丧胆的“杀神”？
“啧啧啧……”
院子里的石桌旁，王建国端着一杯温好的黄酒抿了一口，咂吧着嘴，一脸嫌弃地摇了摇头。
“老魏啊，你看看。”
“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兵？”
“简直就是个‘妻管严’嘛，丢人，太丢人了。”
坐在他对面的魏正龙，已经脱下了象征着威严的警服，换上了一件厚实的棉袄。
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比以前更深了，但那双总是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笑意。
“‘妻管严’有什么不好？”
魏正龙夹了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
“这说明日子过得安稳。”
“咱们这帮人，在刀尖上滚了大半辈子，图的不就是这个吗？”
“你说的倒也是。”
王建国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自己虽然已经拆了石膏，但走起路来还是有些微跛的腿。
“能活着坐在这儿喝酒就是福气啊。”
他举起酒杯。
“来，老领导，走一个。”
“走一个。”
两个加起来快一百二十岁的老头，在冬日的暖阳下碰了一下杯。
那清脆的声响里藏着多少惊心动魄的往事，又藏着多少劫后余生的庆幸。
“那个，能把我的电脑往旁边挪挪吗？别溅上油了。”
角落里，侯明正小心翼翼地护着他那台视若性命的笔记本电脑。
他终于走出了市局那个不见天日的地下机房。
虽然头上还是戴着那顶标志性的棒球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但他身上万年不变的黑色卫衣，今天却换成了一件红色的。
那是宋澈硬逼着他穿的，说是“喜庆”。
“我说猴子。”
陈虎端着一盘切好的鸭肠走过来，顺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这大过节的你还守着个破电脑干啥？能不能有点生活情趣？”
“你懂个屁。”
侯明翻了个白眼，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
“我在跟‘安娜’聊天呢。”
“安娜？谁啊？”
陈虎凑了过去，一脸八卦。
“哟？这是网恋了？”
屏幕上是一个对话框架，对方的头像是一只可爱的小猫咪。
“什么网恋。”
侯明推了推眼镜，脸上竟然罕见地红了一下。
“这是我在‘暗网’上认识的一个黑客。”
“我们在讨论一个关于‘量子加密’的学术问题。”
“切。”
陈虎一脸无趣地走开了。
“活该你单身。”
“各位，菜齐了。”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宋澈端着两个大盘子，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毛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了半截白皙的小臂。
那双手修长，看起来稳定且有力。
这双手曾经握着银针，在尸体上寻找真相。
这双手曾经握着长刀，在【圣殿】收割伪神。
而现在，这双手里端着的是一盘现切的羊肉和一盘手打的牛肉丸。
整个宋家老宅充满了烟火气。
林薇跟在他的身后，她手里拿着一筐洗好的青菜。
长发随意地挽了个丸子头，几缕碎发垂在耳边。
林薇今天没有化妆。
但在那蒸腾的热气熏陶下，她的脸颊红扑扑的，比任何妆容都要动人。
她看着宋澈的背影，眼神里没有了那种在战场上的犀利与坚硬，只有水一样的温柔。
这三个月来，局里没有安排他俩再接过任何案子。
宋澈辞去了“特聘顾问”的职务，回到了医学院，做了一名普通的讲师。
林薇虽然还在警队，但也申请调到了文职，每天朝九晚五。
他们就像两只倦鸟，终于找到了归巢。
“来来来！开动！开动！”
陈虎一看到肉，眼睛都绿了。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妻管严”的形象，一屁股坐在桌边，拿起筷子就要下手。
“猴急什么！”
王叔敲了敲桌子。
“人还没齐呢。”
“啊？还有谁？”
陈虎愣了一下，环顾四周。
“这不都到了吗？”
宋澈微微一笑，他走到桌边，从旁边的柜子里又拿出了两副碗筷和两个酒杯。
他将这两副空碗筷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桌子的空位上。
然后将那两个酒杯一一斟满。
整个院子突然安静了下来。
原本喧闹的气氛变得有些庄重。
所有人都看着宋澈的动作。
没有人说话，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两个位置是留给谁的。
宋澈端起酒瓶。
他的目光穿过了那蒸腾的白雾，仿佛看到了那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那里，微笑着看着他们。
父亲，宋秉文。
母亲，林书雅。
“爸，妈。”
宋澈轻声说道。
“过年了，回来跟大家吃顿饭吧。”
他将酒轻轻地洒在了地上。
酒液渗入青石板的缝隙，仿佛带去了一份迟到了二十年的思念。
“敬英雄。”
魏正龙站起身，举起酒杯，神色肃穆。
“敬英雄！”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就连那个一直盯着电脑的侯明也合上了屏幕，摘下了帽子。
一杯酒，敬过往。
敬那些在黑暗中燃烧自己，照亮了长夜的英雄。
“好了。”
仪式结束。
宋澈重新露出了笑容，他拍了拍手，打破了这有些沉重的气氛。
“吃饭吧。”
“再不吃肉就老了。”
“对对对！吃肉！吃肉！”
陈虎立刻响应，用筷子夹起一大坨羊肉，扔进了翻滚的红油锅里。
“这可是正宗的内蒙羊肉！我托人专门运过来的！”
“你少吃点！”
周芷若瞪了他一眼，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他碗里。
“注意你的胆固醇！”
“哎呀，老婆，今天不是过节嘛……”
“老魏，这酒不错啊，哪里搞的？”
“陈年的花雕，藏了二十年了，便宜你个老东西了。”
“小宋宋，我要吃那个虾滑！”
“好，我给你下。”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喧闹。
火锅的热气在这个寒冷的冬日里蒸腾而起。
模糊了众人的脸庞。
也模糊了那些曾经的伤痛与血腥。
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着晚间新闻。
“据本台报道，日前，在国际刑警组织的联合行动下，一个代号为‘守夜人’的特大跨国犯罪集团被成功捣毁……”
“警方在行动中缴获了大量非法文物及危险品……”
“多国政要对此表示高度赞赏……”
没有提“基因病毒”。
没有提“天气武器”。
更没有提“宋澈”、“林薇”这些名字。
那场惊心动魄，拯救了世界的“诸神之战”，在官方的口径里变成了一次普普通通的“警务行动”。
所有的真相都被封存在了绝密的档案袋里，成为了历史的尘埃。
“呵……”
侯明听着新闻撇了撇嘴。
“这帮官僚，还是这么喜欢‘粉饰太平’。”
“这样不好吗？”
宋澈夹起一块烫得刚好的毛肚，放进了林薇的碗里。
他看着电视屏幕，眼神平静。
“人们不需要知道这个世界曾经离毁灭有多近。”
“他们只需要知道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这就够了。”
“也是。”
侯明耸了耸肩。
“反正咱们本来也没打算当什么‘超级英雄’。”
“咱们只是……”
他看了一眼周围这群正在大快朵颐的伙伴。
“一群想好好吃顿火锅的普通人。”
“宋澈。”
林薇突然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怎么了？”
宋澈转过头看着她。
林薇的脸有些红，不知道是因为热气熏的，还是喝了点酒的缘故。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
“你给我下面吧……我想吃……”
她指了指桌子中间那盘，一直没人动的面条。
“阳春面。”
宋澈愣了一下。
随即，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温柔的笑容。
他想起了在飞机上，林薇半梦半醒时问他的那个问题。
也想起了，曾经在无数个深夜里为他煮面的爷爷。
“好。”
他站起身，拿起漏勺。
“我给你下面。”
面条在清汤里翻滚。
宋澈撒了一把葱花，滴了几滴香油。
一股朴实却又让人感到无比安心的香味弥漫开来。
这是家的味道，也是活着的味道。
他将面条盛好，放在了林薇的面前。
“尝尝。”
林薇拿起筷子，挑起一根，轻轻地吹了吹，然后放进嘴里。
“好吃吗？”
宋澈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林薇嚼了嚼，然后抬起头，对着宋澈展颜一笑。
那一笑仿佛把整个冬天的冰雪都融化了。
“好吃。”
她轻声说道。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面。”
夜深了。
喧闹声渐渐散去。
陈虎喝醉了，趴在桌子上说着胡话，被周芷若揪着耳朵拖回了房间。
王叔和魏正龙也喝高了，两人勾肩搭背地唱着跑调的军歌，摇摇晃晃地走了。
侯明抱着他的电脑，说是要去“加个班”，一溜烟也没了影。
院子里只剩下了宋澈和林薇。
以及那满桌的残羹冷炙，和那一锅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的红油汤底。
“走吧。”
宋澈牵起林薇的手。
“去哪？”
宋澈看着门外那深邃的夜色。
“你陪我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