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见状,终于安心落座。
这些臣子已然震撼失神——何谓神物?先民所传五谷桑麻哺育苍生,是为神物;上古文字启迪智慧、传承思想,亦为神物。
而今这纸张既能承载文字、流芳后世,又可教化万民,如何当不得“神物”二字?
回想扶苏所言“功在社稷,福泽万民”,竟无半分虚言。
抚摸着手中纸张,众臣只觉面颊发烫。
若非柴髙献策,若无太子力行,此等神物岂能现世?方才他们竟还指责柴髙荒谬,如今看来,分明是自扇耳光。
“诸位大人,请莫再提罢免太傅之事。
另为给父皇惊喜,烦请诸位将奏章尽数书于纸上,可否?”
“谨遵太子谕令!”
此刻谁还敢有异议?太傅献计,太子躬亲制成神物,不过令众人试用,竟还推三阻四,岂非不识抬举?况且陛下得见如此神物,岂有不悦之理?观太子今日气度,他日必承大统,此时改口称呼亦无妨。
更遑论神物当前,若不试上一试,简直暴殄天物。
众人迫不及待各取一纸,对照竹简誊写起来。
这一比方知云泥之别——竹简笨重难书,字迹模糊难辨,哪及纸张轻便?笔墨落处,连字迹都显得格外隽秀。
看众臣挥毫泼墨的狂热模样,此刻若谁敢提议复用竹简,怕是要被当场砸个满头包。
李斯挥毫泼墨,心中暗叹此物实在妙极。
当年撰写《谏逐客书》时若有这等便利,何至于耗费那般功夫?至少运笔能快上十倍不止。
说来那篇奏章竟装了满满一车才呈予始皇帝,想必陛下批阅时也颇为吃力,自己誊写时更是苦不堪言。
哪似如今,不过盏茶功夫便洋洋洒洒数百言,墨迹稍晾即干,实在省心。
冯去疾搁笔轻吹,见墨色凝而不散,方满意地合上纸页。
忽而眉头一皱,急声道:太子殿下,这三张纸怎够用?还请多赐些。
此言一出,满座恍然——此物既非珍品,向太子讨要岂有不应之理?
余下十余张乃呈献陛下所用。
太子笑道,不过离宫时记得将作少府尚存数千张,诸位不妨遣人去取。
话音未落,殿中重臣竟如离弦之箭般冲出。
禁军只见平日步履蹒跚的冯相此刻健步如飞,白发飘扬间竟将众人甩在身后。
李斯见状气得跺脚,这老狐狸平日总作龙钟之态,今日倒显出真本事了!当即厉声喝令家仆:速往将作少府取柴苏志纸!迟了怕要被人抢空!
众仆从未见过这般阵仗,各家大人皆汗流浃背地催促,所言竟出奇一致。
待仆从们飞奔而去,诸位大臣忽又恢复雍容气度,彼此揖让着缓步回殿。
禁军们面面相觑,不知何等宝物能令衮衮诸公如此失态。
待众臣归位,更觉惊奇——往日需壮汉抬运的竹简,今竟悉数化作盈盈一握的纸笺,所有奏章叠起尚不及从前一人之量。
诸位且慢。
太子忽整衣冠道,容我更衣后再面圣。
这些纸张来历......暂且莫要告知陛下,待父皇垂询时由我禀明为好。
扶苏一时兴起,众人却都明白他的心思。
此刻衣衫破旧,难免难为情,再者也想给父皇一个意外之喜。
群臣颔首,他们身为人父,也曾年少。
立下这般功业的儿子,谁不愿让父亲惊喜呢?
太子既有此意,臣子们自当遵从。
看来扶苏此番定要给始皇帝献上一份厚礼了。
连冯去疾也不禁失笑。
嬴政的赞许对扶苏竟如此重要,倒叫人心生怜惜。
万事俱备,扶苏只待父皇宣召。
奈何连日奔波,终是抵不住倦意沉沉睡去。
素来沉稳的李斯亦眼眶微红。
太子为博君父一笑,竟拼命至此,旁人再无闲话可说。
冯去疾唤来两名内侍与禁军,叮嘱道:太子新衣送至即刻更衣,若陛下召见,立时唤醒。
若唤不醒,便抬去面圣。
侍从皆掩口而笑——扶苏殿下今日着实出格,这般装扮酣睡殿前,倒叫人眼界大开。
早朝将至,众官须得离去,唯留侍卫护佑太子周全。
大秦视朝会为要务。
君王借此与群臣共商国是,兼听则明。
一人之见或有疏漏,众议方能周全。
朝堂亦是洞悉四方要情的捷径。
集思广益,政令自当更善。
虽称百官朝拜,实则官员逾千。
正殿难容,无事者皆候于外。
如此说来,扶苏席地而眠倒也不算太逾矩,不过稍显怠惰罢了。
未几,始皇携幼子胡亥驾临。
依例询问重臣是否到齐,毕竟肱骨之臣不过寥寥数人。
今日朝堂之上,嬴政发现异常:中丞柴髙破天荒缺席早朝,而杜志已连续二十余日未至。
昨日赵高曾禀报扶苏沉迷将作少府,此刻嬴政暗自不悦却未表露。
更令嬴政诧异的是,素来准时的柴髙竟也缺席。
正疑惑间,赵高麾下都尉出列禀报:臣晨间见柴中丞神采奕奕,却径直前往将作少府。
嬴政心头一紧——长子扶苏正在将作少府研习,莫非出了变故?
赵高趁机进言:昨夜臣家奴在巴氏酒楼目睹柴大人宴饮,后携三名歌姬回府。
今日想必是去向扶苏殿下邀宴。
冯去疾暗骂赵高构陷,却见嬴政已然震怒——扶苏本就荒废政务,若再沾染声色之罪...
嬴政转念又想:柴髙正值壮年,宴饮歌姬本非大过。
自己原打算赐婚公主,只是尚未选定合适人选。
但念及扶苏尚在将作少府,若柴髙真将婢女送往该处...嬴政越想越恼,认定柴髙怠惰失职,恐误皇子前程。
我如此信任他,将儿子托付给他,如今看来或许是个错误。
倘若儿子肯勤奋些,此刻也不必劳烦柴髙专程去寻他。
嬴政确实过于固执,总爱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
此时柴髙正带着手下在陶氏行馆。
可这里的商人实在不识趣,任凭柴髙如何询问,对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这般态度惹恼了随行禁军,他们何曾见过如此不知好歹之人。
禁军稍一施压,行馆主人便说了实话。
原来此物在渭南一带随处可见,商人不肯明言,不过是想多赚些银钱罢了。
柴髙倒不责怪,商人逐利本是常情。
况且这些矿山尚未收归国有,自然无人追究。
他暗自盘算着改日定要亲自查看煤炭储量。
据他所知,此地的煤矿储量在全国都名列前茅。
匆匆看过其他女红物品后,柴髙便带着禁军离去。
渭南距咸阳尚远,他需向陛下请调人手勘探煤矿。
眼下更紧要的是回家构思高温平炉的构造。
这炉子虽能炼铁,却无法炼钢。
要得精钢仍需反复捶打,即古法叠打之术。
不过若能建成新式炼铁炉,产量必能大幅提升。
国力强盛后,何愁不能击退匈奴等游牧民族?
归家途中,柴髙不忘为小妻子准备礼物。
虽已备好聘礼,但小小惊喜仍是必要。
巴嫱不缺胭脂水粉,倒是首饰正合心意。
见她欢喜地侍奉左右,柴髙便在书房专心绘制图纸。
巴嫱好奇追问纸张来历,听完始末方知夫君所言备好聘礼的深意。
如此厚礼,确实非巴家能独享。
柴髙承诺优先供应巴家,但大部分利润需归大秦所有,巴嫱当即应允。
这等于为巴家披上官办外衣,从此再无人敢与之争利。
非但无损巴家收益,反添财源。
有夫君在侧,何愁富贵不来?
看着自家相公在纸上勾画的线条,她明白这又是一桩大买卖。
尤其是相公画完后那近乎癫狂的兴奋模样,她便知道今天又别想脱身了。
说来也怪,这年头读书人里没几个像他这般痴迷工匠的玩意儿。
在旁人眼里,这些都是不入流的小道,可偏偏相公总能把些微末枝节捣鼓出大名堂。
方才他还追着问家里鎏金的秘法——其实也算不上独门手艺,她自然没瞒着。
这一解释,相公笑得更加开怀,手上的动作也越发疯魔起来。
柴髙这边正逍遥快活,却不知早朝上出了桩要命的变故,险些让扶苏把性命都搭进去。
**今日大殿气氛格外蹊跷。
缺席几个臣子倒罢了,偏生柴髙、扶苏、杜志三人同时不见踪影。
嬴政总觉得少了什么,一时却说不上来,只挥手令内侍照例抬奏章。
胡亥头回上朝听政,始皇帝本想着让他见识堆积如山的竹简......可抬眼就发觉异样——今日奏章竟少了大半。
往常要十几个内侍才搬得完的竹简,眼下三五人便抬完了。
更奇的是,冯去疾、李斯那边空空如也,赵高案头却堆得老高。
嬴政面色顿时沉了。
两个儿子各有拥趸本无妨,可昨夜分明下过奏章需备双份的口谕。
如今扶苏党羽竟集体罢写,这不是存心给胡亥难堪?
为父者岂能容忍这等事。
储君之争他乐见其成,甚至刻意不立太子就是要看龙争虎斗。
但如此明目张胆地打压,未免太过了。
扶苏何在?嬴政突然发问。
在他想来,这儿子八成又泡在将作少府摆弄那些奇技淫巧。
“陛下,扶苏公子正在偏殿等候,只是今日衣着不甚齐整,恐冒犯圣颜,想更衣后再来觐见。
”
冯去疾语气略显急促,心中清楚扶苏此刻多半仍在酣睡,但只要无人点破,此事便可遮掩过去。
然而他未曾留意,方才搬运奏章的内侍中有一人悄悄向赵高低语了几句。
赵高眉头微蹙,却未作声。
此刻见冯去疾开口,他立刻抓住机会插话:
“扶苏殿下此刻怕是在偏殿酣眠吧?莫非梦中仍在钻研机巧之术?依臣之见,殿下此举恐怕是对陛下心存不满,故意怠慢朝仪。
”
嬴政面色骤然阴沉。
虽未明令禁止臣子在偏殿休憩,但此事仍令他心生不悦。
他强压怒意,转而指向赵高案前的奏章质问:
“今日奏章为何如此稀少?莫非众卿皆无事可奏?”
赵高暗自得意。
他早知皇帝今日要求双倍奏章,故特意命人搬空所有竹简,只为制造此刻局面。
“陛下,今日奏章共百余份,已悉数呈于御案。
”
先前内侍们搬运奏章时,见红色托盘盛放的物件,误以为是贡品,便置于龙案之上。
嬴政初见时亦未察觉异样,直至听闻这叠“贡品”竟是上百份奏折,顿时愕然。
往日百人奏章需数十辆马车运送,今日却仅有薄薄一叠。
虽心存疑惑,嬴政仍决定一探究竟。
这叠似绢非绢的物件,莫非是众卿以绢帛书写?若真如此,这些大臣未免太过奢靡。
然而当他随手拿起一份时,立刻 ** 了猜想。
此物绝非绢帛——绢质柔软,而此物挺括,且经多次折叠后以火漆密封。
奏章上赫然写着“李斯”之名。
见自己的文书被皇帝翻阅,李斯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引得赵高众人暗自惊疑:这些人究竟用何物书写?
嬴政挑开火漆,奏章竟能轻松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