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松林大营的辕门外,两尊木质拒马桩横在路中,桩尖淬过桐油,泛着深褐色的光。守营的哨兵身披玄色皮甲,手中长枪斜指地面,枪尖映着晨光,亮得刺眼 —— 即便知道来者是己方将领,他们依旧保持着十足戒备,眼神锐利地扫过吴远身后的秦正。
“吴将军!口令!” 左侧哨兵见是吴远,立刻拱手行礼,却未完全放松警惕,目光仍停留在秦正那身沾着灶灰的粗布短打上。
“定山河。”吴远抬手示意,声音沉稳:“这位是隆兴府提点刑狱副使秦正秦大人,身负城内布防机密,特来求见周节度使。你速去中军帐通报,就说吴远带秦副使到了。”
“是!” 哨兵不敢耽搁,转身快步往大营深处跑去,皮甲摩擦的声响在晨风中格外清晰。秦正站在一旁,悄悄打量着辕门内外 —— 营墙上插着 “周” 字大旗,旗面虽有些许褶皱,却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墙下每隔十步就有一名哨兵,站姿如松,不见半分懈怠,比隆兴府内那些散漫的金军强了何止十倍,他心里先松了半口气。
吴远对秦正做了个 “请” 的手势,两人并肩走进大营。刚过辕门,一股肃杀却又规整的气息扑面而来 —— 左侧的空地上,数百名步兵列成整齐的方阵,正随着校尉的号令操练,“喝!哈!” 的呐喊声震得地面微微发颤。士兵们步伐一致,甲片碰撞的声响连成一片,没有半个人拖沓;方阵前方的小旗手虽年纪不大,却腰杆挺得笔直,手中令旗挥得精准有力。
“这…… 这是背嵬军的列阵之法!” 秦正猛地停下脚步,眼中满是震惊。他曾在临安见过老禁军操练,却从未见过如此严整的阵型 —— 即便是隆兴府未破时,府衙的厢军也远不及这般气势。
吴远侧头看他,嘴角带着一丝自豪:“秦副使好眼力。咱们军中不少弟兄是岳家军旧部,这套列阵之法,是主公亲自传下来的,每日必练,风雨不辍。”
两人继续往前走,右侧的弓兵训练场更让秦正心惊。数十名弓兵单膝跪地,手中长弓拉成满月,箭头齐刷刷对准远处的草人靶心。“放!” 校尉一声令下,箭矢如暴雨般射出,大半都射中了草人的心口位置。更难得的是,射完箭的弓兵没有丝毫慌乱,迅速从箭囊抽箭、搭弦、拉弓,动作连贯如行云流水,显然是经过千锤百炼。
再往深处,便是军械营的驻地。八尊霹雳炮整齐地排在木架上,炮身擦得发亮,几名军械兵正拿着麻布擦拭炮口,旁边的木桌上摆着修好的箭矢和枪头,分类码放得一丝不苟。不远处的粮草堆成了小山,每堆粮草上都插着木牌,写着 “大米”“面粉”“腊肉” 的字样,还有士兵拿着账本核对数量,账实相符后才在本子上画勾。
秦正看着这一切,眼眶渐渐发热。他想起隆兴府内的景象 —— 金军抢完粮食就随意丢弃,军械扔得遍地都是,士兵们要么喝酒要么劫掠,哪有半分军队的样子?可眼前的宋军,哪怕是擦炮、记账这样的小事,都做得如此认真,这样的军队,怎么会打不赢金军?
“秦副使,咱们该往中军帐去了。” 吴远的声音将秦正从思绪中拉回。秦正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此刻他脸上的灶灰早已被汗水冲开几道印子,却顾不上擦拭 —— 他原本还担心周节度使的军队只是徒有虚名,此刻见了这军容,所有疑虑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激动和敬佩。
他悄悄摸了摸怀里的布防图,那卷用油纸包着的图纸,此刻仿佛有了千斤分量。这不仅是隆兴府的布防机密,更是城内百姓的希望 —— 有这样严整的军队,有周节度使这样的主将,何愁不能收复隆兴府?何愁不能把金军赶出江南西路?
两人穿过操练的士兵,朝着大营中央的中军帐走去。沿途的士兵看到吴远,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拱手行礼,眼神中满是敬重;看到秦正,虽有好奇,却没有一人随意指指点点,只在吴远点头示意后,便继续专注于自己的事。
秦正跟在吴远身后,脚步越来越坚定。他知道,接下来与周节度使的会面,将是改变隆兴府命运的关键。而他,定要将城内的情况尽数告知,助周节度使早日破城,让百姓重见天日。中军帐的轮廓渐渐清晰,帐前的 “周” 字大旗在晨光中愈发醒目,秦正的心中,燃起了从未有过的希望之火。
中军帐的门帘刚被掀开,周羽收到禀报后,便带着众人快步往外走。军师走在周羽身侧,手中握着把折扇,一边快步随行,一边低声向众人介绍秦正的来历。
“主公,诸位将军,这秦正可不是寻常文官。” 军师折扇轻晃,声音里带着几分赞赏,“他本是进士,出身书香门第,一手文章写得极好,原本该在翰林院供职,做个清贵文官。可十年前金军南下,边境告急,他愣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递了奏折,说‘文不能安邦,便以武卫道’,主动请辞投笔从戎,去了淮东前线。”
周羽脚步微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期待:“哦?书生弃文从武,倒有几分风骨。他在前线可有实绩?”
“实绩着实不少。” 军师点头,语气更显郑重,“他在淮东跟着老将军练兵法、学布阵,没半点书生的娇气,寒冬腊月跟着士兵一起扎营,酷暑天也亲自巡查防线。有次金军偷袭粮道,他带着三百乡勇,用疑兵之计把两千金兵骗得团团转,硬生生护住了粮车 —— 那仗打得,连老将军都夸他‘有勇有谋,不输老将’。”
王猛扛着狼牙棒,瓮声瓮气地插了句:“能让老将军夸的人,定不是只会耍嘴皮子的!就是不知道这书生出身的,能不能扛住硬仗?”
“王将军放心,秦正的硬气,在官场也是出了名的。” 军师笑着解释,“后来他从边境调回江南,按功绩本该升任正四品通判,可他性子太直,既不跟权贵攀附,也不给上司送礼。有次按察使暗示他‘意思意思’,他倒好,直接递了份弹劾贪腐的折子,把人得罪个透,最后只得了个从五品的提点刑狱副使,在隆兴府一待就是三年。”
赵虎摸了摸剑柄,咧嘴笑道:“好个硬骨头!就冲这不送礼、敢得罪人的劲儿,咱就该跟他好好聊聊!”
周羽听着,嘴角渐渐勾起笑意,脚步也加快了几分:“既有文才,又通武略,还守得住本心,这样的人,能在隆兴府危难时仍心念抗金,实属难得。今日能得见,倒是我等的幸事。”
说话间,众人已走到营门方向,远远能看到吴远正陪着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身影往这边来 —— 正是刚卸下伪装、眉宇间仍带着几分书卷气的秦正。军师停下话头,对周羽拱手道:“主公,前面该是秦正到了。”
周羽点点头,目光落在那道身影上,眼中的期待更甚,抬手示意众人稍候,准备亲自上前相迎。
秦正跟着吴远刚走到营中大道,抬眼便见前方一群人立在中军帐外 —— 为首者身着银灰嵌黑纹的节度使袍,腰束玉带,面容朗俊,眉宇间既有将帅的沉稳威严,又含待人的温和笑意,正是他一心想见的周羽。身后跟着的几人也各有气度,军师手持折扇,王猛扛着玄铁狼牙棒,赵虎按剑而立,个个目光有神,显然都是军中核心。
秦正脚步猛地顿住,眼中满是意外,随即涌上浓烈的感动。他本是遭排挤的从五品副使,如今弃城而来,不过是个 “避难的官员”,却没想到周羽会亲自出帐相迎,连帐外值守的士兵都屏息而立,可见这份礼遇有多厚重。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还没换的粗布短打,指尖因激动微微发颤,先前在隆兴府忍下的委屈、抗金的孤勇,此刻竟有些按捺不住。
周羽已快步上前,目光落在秦正身上 —— 见他虽衣着朴素,却身姿挺拔,面容清瘦却眼神亮堂,眉宇间藏着书生的儒雅,又透着武将的坚毅,与军师描述的 “投笔从戎、刚正不阿” 全然吻合。周羽主动伸出手,声音温和却有力:“这位便是秦副使吧?久闻你弃文从武守边境,又在隆兴府逆势抗金,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秦正连忙躬身行礼,双手微微颤抖地扶住周羽的手,声音带着几分哽咽:“下官秦正,拜见周节度使!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却劳节度使亲自出迎,实在受宠若惊!”
“抗金之事,无分大小,有心便是大功。” 周羽拍了拍他的手背,转头对身侧的吴远笑道,“吴将军,快为秦副使介绍下诸位弟兄。”
吴远上前一步,先指了指手持折扇的军师:“秦副使,这位是咱们军中的军师,足智多谋,主公的许多战术都出自他手。”
军师笑着拱手,折扇轻摇:“秦副使‘文不能安邦便以武卫道’的气魄,在下早有耳闻,今日一见,幸甚。”
接着指向扛着狼牙棒的王猛:“这位是王猛将军,擅使玄铁狼牙棒,冲锋陷阵从不含糊。”
王猛咧嘴一笑,狼牙棒往地上轻轻一顿,震得地面微颤:“秦副使是个硬骨头,咱佩服!以后打金狗,咱多搭伙!”
吴远又指了指按剑的赵虎:“赵虎将军,擅使宝剑,还管着军中斥候,清水渡的拒马桩就是他带人布的,心思细得很。”
赵虎摸了摸剑柄,爽朗道:“秦副使敢弹劾贪腐、硬抗金狗,这性子咱喜欢!以后有啥要查的、要守的,尽管找咱!”
随后是李岩 —— 他身着青布长衫,气质沉稳:“李岩,在军中管军械。” 李岩说话条理清晰,眼神温和,透着文官的细致。
最后是刘星,他背着那把裂石弓,箭囊里的箭矢整齐排列,面容虽显内敛,眼神却锐利:“刘星,管军中弓箭手,前几日斩杀石抹铁哥,侥幸得手。秦副使若知晓金军箭手部署,还望指点。”
秦正一一拱手回礼,见众人或爽朗、或沉稳、或锐利,却无一人有半分倨傲,更显周羽治军严明、待人宽厚。他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烟消云散,只觉浑身都有了力气 —— 跟着这样的主公、这样的弟兄,何愁金狗不灭,何愁家国不兴?
周羽见众人打过招呼,便侧身抬手,对秦正笑道:“秦副使一路辛苦,帐内已备了热茶,咱们进帐细谈隆兴府的事,如何?”
秦正连忙应道:“全听节度使安排!”
周羽点点头,带着秦正往中军帐走去,军师、吴远等人紧随其后。帐帘被士兵轻轻掀开,暖黄的光从帐内透出,映着众人的身影,一场关乎隆兴府破城的重要商议,即将开始。
中军帐内暖意融融,正中案几上摆着热茶,蒸腾的水汽模糊了案上摊开的隆兴府外围地形图。周羽邀秦正坐在左侧首位,自己与军师分坐两侧,王猛、赵虎等人按序立于案旁,目光皆落在秦正手中那卷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布防图上。
秦正小心翼翼展开油纸,一张泛黄的麻纸布防图缓缓铺在案上 —— 纸上用炭笔清晰标注着隆兴府四门、粮仓、军械库的位置,甚至连金军巡逻队的换防时间都用小字写在角落,边角因反复折叠泛着毛边,却处处透着细致。他指尖按在图上 “府衙” 位置,沉声道:“周节度使,诸位将军,隆兴府内金军眼下总兵力六千三百余人,四门各驻一千二百人,府衙周边留一千五百人做机动,另有三百人专司搜刮粮草、看守俘虏。”
“六千多?” 王猛扛着狼牙棒往前凑了凑,粗声问道,“上次清水渡咱们杀了他们一千多,怎么还剩这么多?是完颜拔离速又调兵了?”
“正是。” 秦正点头,指尖移到北门方向,“完颜拔离速怕咱们攻城,半个月前从周边县城调了两千援兵,不过这些援兵多是临时征召的乡勇,战斗力远不如之前的精锐。更关键的是,他们粮草已不多 —— 城南粮仓原本能撑一月,可前些日子被咱们城内弟兄偷偷烧了一半,现在顶多还够十日。”
“好!” 赵虎按剑而笑,“粮草不够,金狗必慌!那明日他们要攻咱们黑松林大营,是真的?”
秦正抬眼看向赵虎,语气肯定:“千真万确。昨夜我在陋屋议事时,恰好听到金军巡逻队闲聊 —— 完颜拔离速手下将领完颜骨刺,今早主动请战,要带两千人明日辰时攻咱们大营,说要‘踏平宋营,夺回粮草’。这完颜骨刺是完颜拔离速的族侄,性子急躁,惯用长刀,手下那两千人多是之前没上过前线的援兵,他想靠这仗立威。”
军师折扇轻敲掌心,目光落在图上 “西门” 标注处:“秦副使,金军若倾两千人攻大营,城内四门兵力会不会空虚?你说的‘城内弟兄’,眼下能调动多少人手?”
提到自己人,秦正眼中多了几分亮色,指尖划过图上几处不起眼的巷子标记:“回军师,城内弟兄分两拨 —— 一拨是原府衙的人手,包括捕头赵刚带的五十名捕快、巡检李茂的八十名巡检兵,还有主簿王砚管着的二十名文书,这些人都有兵刃,熟悉城内街巷;另一拨是城郊二十三个里正牵头的百姓,每个里正能召集十几到二十人不等,多是猎户、工匠,虽没正经练过武,却懂些拳脚,能用锄头、柴刀当武器,算下来总共三百六十余人。”
“三百多人?” 李岩握着文书上前一步,温和问道,“秦副使,这些弟兄眼下藏在何处?会不会被金军察觉?粮草和兵刃够不够?”
“李将军放心。” 秦正语气从容,“赵刚的捕快藏在城北破庙,李茂的巡检兵混在城郊农户家,百姓弟兄则分散在各街巷,平日里该种田种田、该做买卖做买卖,只在夜间悄悄联络。兵刃方面,咱们偷偷藏了两百把朴刀、五十张短弩,粮草靠百姓接济,暂时够用。而且金军现在一门心思防着咱们攻城,倒没怎么查城内百姓,只要咱们不主动暴露,绝不会出问题。”
刘星背着裂石弓,一直静静听着,此时忽然开口:“秦副使,金军箭手多部署在哪些位置?明日若他们攻大营,城内箭手会不会支援?”
“箭手多在四门城楼。” 秦正指尖点在四门城楼标记上,“每个城楼有五十名箭手,不过箭簇已不多 —— 咱们之前截过他们的箭支运输队,现在他们每支箭都得省着用。明日完颜骨刺攻大营,城内箭手大概率不会动,一来城楼需人守,二来完颜拔离速怕咱们趁机攻城,不敢轻易调城楼兵力。”
周羽一直静静听着,指尖轻轻摩挲着案边,此时终于开口:“秦副使,你说的这些,可有遗漏?比如金军军械库的情况,或是完颜拔离速的后续打算?”
“军械库在东门内,守兵三百人,里面有两百把长刀、五十副盔甲,还有少量弩箭,不过门锁是特制的,咱们暂时没法打开。” 秦正补充道,“至于完颜拔离速的打算,我听他手下人说,若明日完颜骨刺胜了,他就趁势攻咱们外围;若败了,他可能会弃城逃往北边,毕竟粮草不够,他耗不起。”
话音落,帐内一时静了下来,众人目光皆落在案上的布防图上—— 金军兵力、粮草、明日动向,城内可用力量、布防弱点,此刻尽数清晰,一场围绕隆兴府的破敌之策,已隐隐有了方向。秦正看着众人若有所思的神情,心中安定 —— 他知道,这些情报定能帮周节度使制定出破城良策,隆兴府的百姓,终于要等来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