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鹰嘴岭东侧的山坳里,翟墨林伏在改装过的发射架旁,手指轻轻摩挲着冰冷的机括。六支特制的“飞天火”已安放就位,箭身比寻常箭矢粗上一圈,尾羽在夜风中纹丝不动。三名操作手屏息跪伏两侧,手中火折子已吹燃,暗红的火星在夜色中明灭。
“风向西南,偏三分。”翟墨林低声自语,伸手感知着从指缝流过的夜风。他小心地调整着木制发射架的仰角,粗糙的刻度盘在黑暗中难以辨认,全凭日间反复测算的记忆。汗水从额角滑下,不是因炎热,而是因这差之毫厘便可能谬以千钧的重任。
距离发射阵地二百步外的主营前沿,叶飞羽按剑立于一块巨石之后。林湘玉静立在他身侧稍后,青色骑射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腰间那枚青鸾纹铜符在偶尔掠过的微光下泛起暗泽。两人都未披重甲,只着轻便皮铠——今夜若事败,需能迅速撤离。
整个营盘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千余将士或伏于壕堑,或隐于树丛,箭已搭弦,刀已出鞘,却无半点声息。连伤兵帐中的呻吟都似乎刻意压低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东南方那片更深邃的黑暗——那是蒋魁与一百五十死士消失的方向,也是飞云隘西北角城墙隐约的轮廓所在。
“该到了。”叶飞羽忽然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被山风吞没。
仿佛回应他的话语,东南方向的夜空中,骤然亮起一点微弱的、摇曳的赤光!
那是蒋魁小队成功潜入预定位置后点燃的第一支信号火把——仅持续三息便熄灭的短促光亮,代表着“已就位,可发动”。
几乎在同一刹那,翟墨林嘶声喝道:“第一组——放!”
“嗤——嗤——嗤!”
三道引信同时燃起的锐响撕裂寂静!下一瞬,沉闷的机括弹射声炸响,三支“飞天火”从山坳中咆哮而出,拖着炽白耀眼的尾焰,如同逆飞的流星,划破漆黑的天幕,朝着飞云隘西北方向疾射而去!
火箭升空的尖啸声怪异刺耳,绝非弓弩箭矢可比。那尾焰在夜空中拉出的光轨,明亮得令人心悸。
飞云隘西北,漠南部族军的营盘。
大多数哨兵正抱着长矛打盹,营帐中鼾声四起。连续多日的围困但未经历强攻,让这些仆从军松弛下来。值夜的百夫长刚撒完尿,系着裤腰带抬头,忽然僵住了——
他看见三道火线自西面山中升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高度朝着营地上空飞来!
“那……那是什么……”他喃喃着,话音未落——
三支火箭几乎同时抵达营地上空约三十丈处,轰然炸开!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而是三团炽烈如小太阳般的白光骤然绽放!白光中夹杂着赤红、橙黄的火星,如金菊怒放,瞬间将方圆数百丈照得亮如诡异白昼!紧随白光之后的是沉闷如滚雷的爆音,以及漫天飘洒而下的、带着辛辣气味的灰白色烟尘!
“天火!是天火啊!”
“长生天发怒了!”
“敌袭!是敌袭!”
整个漠南军营瞬间炸开了锅。刺目的强光让许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士兵双目剧痛、暂时失明;震耳的爆音吓得战马嘶鸣、挣脱缰绳;那弥漫的辛辣烟雾更是引起一片剧烈的咳嗽和恐慌。军官的呵斥声完全被士兵的惊叫、马匹的狂奔和器物倒塌的混乱声响淹没。许多士兵甚至顾不上披甲持械,光着脚就往外跑,以为遭到了天罚或某种未知妖法的攻击。
就在这漫天白光尚未散尽、营中乱作一团的时刻——
“第二组——放!”翟墨林嘶哑的吼声再次响起。
又是三支“飞天火”腾空而起,沿着几乎相同的轨迹,在第一批火箭光芒将熄未熄之际,再次于漠南营地上空轰然绽放!
第二轮强光爆闪,让混乱彻底失控。许多漠南兵因为攻击连绵不绝,抱头鼠窜,甚至有人开始朝营外黑暗中胡乱放箭。军官试图整队的努力被彻底摧毁。
“就是现在!”主营前沿,叶飞羽眼中精光爆射,猛地拔出横刀,向前一挥!
“擂鼓!进军!”
“咚!咚!咚!咚!”
早已蓄势待发的十二面战鼓同时擂响!鼓声沉雄如雷,震得地面微颤。与此同时,千余将士从隐伏处跃起,齐声呐喊:
“杀——!!!”
声浪排山倒海!火把瞬间点燃数百支,在黑暗中连成一片跃动的火海。弓箭手向漠南营地方向抛射出稀疏但持续的箭雨——不求杀伤,但求声势。步兵方阵踏着鼓点,步伐整齐地向敌营方向推进,盾牌撞击、刀枪顿地的金铁交鸣声汇成洪流。
这完全是虚张声势。叶飞羽军真正前出的不过三百人,其余大多仍在原地摇旗呐喊。但在夜空两次被“天火”撕裂、营盘大乱的漠南军眼中,这分明是敌军主力趁乱发起了总攻!
“顶住!不许退!弓弩手还击!”漠南军一名千夫长声嘶力竭地吼叫,一刀砍翻了一个逃兵。部分悍勇的漠南兵开始仓促结阵,箭矢零零星星地射向黑暗中涌来的火把光影。
真正的杀机,却在他们身后。
蒋魁伏在一处距离漠南营盘边缘仅五十步的土沟里,浑身涂满泥浆,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冷光。他身后,一百五十名同样伪装精良的死士如石雕般静伏。当第一轮“飞天火”炸亮时,他清晰地看见了前方营盘的混乱,也看见了更远处——飞云隘西北角那段坍塌后又草草修补的城墙轮廓。
“走!”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率先如狸猫般跃出土沟,贴着地面,利用灌木、土坎的阴影,向着城墙方向疾窜。一百五十道黑影紧随其后,无人发声,只有衣袂与草叶摩擦的极轻微窸窣。
他们巧妙地绕开了几处因混乱而四处乱窜的漠南兵小队,避开了一队试图赶往营前支援的骑兵。蒋魁的心跳如擂鼓,但手脚却稳如磐石。他手中紧握着一面蒙了薄铜皮的小圆盾,腰间皮囊里,是林湘玉交付的那支细竹管。
距离城墙,还剩最后三十丈。
这里已是两军之间的死亡地带,地面散落着断箭、碎石和早已腐烂发黑的尸体。城墙上的守军显然也被夜空中的异象惊动,几点火把在垛口后晃动。
蒋魁猛地停下,打出一连串手势。身后死士立刻分散成数股,依托残垣断壁隐蔽。他独自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亮,另一手举起那面铜皮小盾。
“笃、笃笃、笃、笃笃笃……”
他用火折子轻触铜盾背面,以特定节奏敲击。盾面将震动放大,发出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嗡嗡”声。同时,他小心地调整盾面角度,将火折子的微光反射向城墙方向——光斑极小,但按三短、三长、三短的规律明灭。
这是出发前约定的第二种暗号,用于近距离确认身份。
城墙上的火把晃动了一下,紧接着,一道微弱的、同样节奏的闪光从垛口后回应——那是铜镜或磨亮兵刃的反光!
“是自己人!”蒋魁心中大定,正要示意手下准备接应——
异变陡生!
侧后方一片看似平静的乱石堆后,骤然暴起十数道黑影!这些人动作迅捷如鬼魅,手中并非漠南军常见的弯刀,而是短弩和泛着幽蓝寒光的细长刺剑!
弩箭破空之声尖利!
“有埋伏!隐蔽!”蒋魁嘶吼着翻滚,两支弩箭擦着他的肩甲掠过,火星迸溅。他身后两名死士闷哼倒地,咽喉或心口中箭,伤口瞬间泛黑——箭上有剧毒!
“是‘暗影’!”蒋魁瞬间明悟。癸七的人果然料到他们会尝试渗透,在此设下了第二道埋伏!
“结圆阵!保护信使!”蒋魁咆哮,挥刀格开一柄刺向面门的细剑。剑身传来的力道阴柔却刁钻,震得他手腕发麻。这些黑衣杀手身手极高,配合默契,显然都是“暗影”中的精锐。
死士们立刻收缩,将一名背负弓弩和竹筒的瘦小士兵护在中心。短兵相接,惨叫与金铁交鸣瞬间爆发。黑衣杀手人数虽少,但个个都是好手,且淬毒兵器占尽便宜,转眼间又有三四名死士倒下。
城墙上的守军显然也发现了下方的激斗,但不敢轻易放箭或出击——夜色中敌我难辨,且不知是否是诱敌之计。
蒋魁双目赤红,他知道不能恋战。每拖延一息,不仅死士伤亡增加,更可能引来更多漠南兵。他一刀逼退面前的黑衣人,厉声喝道:“老五!射信!”
被护在中心的瘦小士兵闻声,毫不犹豫地摘下一张精巧的短弩——这是翟墨林特制,弩臂以钢片叠合,力道强劲却可单手操作。他麻利地将那细竹管绑在一支去了箭镞、裹了厚布的弩箭上,抬手,朝着城墙上火把晃动的方向,扣动机括!
“嘣!”
弩弦震响,箭矢带着竹管疾射而出,划过一道低平的弧线,直奔城墙!
几乎在弩箭离弦的同一刹那,一名黑衣杀手鬼魅般掠过,手中细剑如毒蛇吐信,直刺那瘦小士兵后心!
蒋魁目眦欲裂,合身扑上,用左臂硬生生挡下这一剑!细剑穿透皮甲,刺入骨肉,剧痛钻心,但他右手的横刀也同时劈入了那杀手的颈侧!
热血喷溅。
“走!交替掩护!撤回预定地点二!”蒋魁咬牙拔出左臂上的细剑,鲜血汩汩涌出。他看也不看伤口,嘶声下令。
死士们且战且退,向西南方一片更茂密的树林撤去。黑衣杀手衔尾追击,但似乎无意死拼,更像是要驱离他们。
那支绑着竹管的弩箭,稳稳地扎在了飞云隘西北角一段垛口的木桩上,尾羽轻颤。
城头,一名满脸烟尘、眼中布满血丝的守军队正,小心翼翼地将弩箭取下。竹管上的火漆完整,印痕依稀可辨。他不敢怠慢,握着这突如其来的信物,转身跌跌撞撞地冲下城墙,奔向关楼。
关楼顶层,杨妙真凭窗而立。
窗外,东西两面夜空中的光芒已然消散,只余下漠南军营方向的零星火光和隐约骚动。叶飞羽军的鼓噪呐喊声顺风传来,忽远忽近。她左手吊在胸前,右手指节因用力握着窗棂而发白。
那“天火”般的景象,她看得分明。绝非自然之物,定是叶飞羽的手笔。如此声势,如此奇诡……他确实来了,而且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可为何是佯攻?为何不趁乱真个冲击?是兵力不足,还是……
那封被她烧掉的伪信中的字句,鬼魅般再次浮现——“主力行动迟缓”、“暂作权宜”……
心口传来一阵闷痛,不知是旧伤牵动,还是别的什么。
“郡主!”亲兵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压抑的激动,“西北角守军急报!有箭矢射上城头,绑带此物!”
杨妙真霍然转身:“呈上来!”
当那枚细竹管被放在她面前的案几上时,她的呼吸微微一滞。火漆上的暗记……是湘玉的私印手法,还有一个极细微的、只有她们师姐妹才知晓的辨识纹路。
她挥退左右,独自就着昏暗的油灯,用一把小银刀仔细剔开火漆。竹管内是一卷柔韧的皮纸,展开后,上面以工整的蝇头小楷写着一首边塞诗。诗句平平,但杨妙真的目光迅速掠过那些特定位置的字。
她的指尖有些发凉,依照记忆中与林湘玉约定的《秦风》篇目为密钥,在心中默默加减笔画、对应位置,将隐藏在诗句中的真实信息逐一剥离、重组。
“……午时……三烟为号……自西北角全力突出……外必接应……”
信息简明扼要,是标准的军令传达格式。可当她的目光落在最后那行添上的小字时,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当场。
“昔年回天岭下,篝火夜话,羽曾言:信者,不负卿之望;诺者,虽九死其犹未悔。”
字迹是湘玉的,但这话……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那是多少年前了?叶飞羽初离回天岭不久,三人偶然在岭下一处猎户废弃的木屋相遇。夜深,篝火噼啪,说起天下局势,说起各自抱负。年轻的叶飞羽眼中有着灼热的光,对着她和湘玉说过:“他日若遂凌云志,必不相负。信我者,我必不负其望;诺之事,虽九死必践。”
那时他尚且青涩,这话说得认真又有些少年意气。湘玉当时抿嘴轻笑,自己则哼了一声,说他“口气不小”。
此等私语,绝无第四人知晓。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上眼眶,又被她死死逼了回去。她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伤痛,而是因某种激荡的情绪——是释然?是愧疚?是重逢旧日时光的恍然?还是……被那阴险算计彻底激怒的冰寒?
伪信!那封让她心冷如铁、让她在绝境中生出怨望的信,是伪信!是“暗影”那帮宵小,用最恶毒的方式,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离间她与飞羽、甚至隐隐挑拨她与湘玉!
剧烈的愤怒之后,是一种近乎虚脱的清明。飞羽没有迟疑,没有权衡,他率疲兵、携奇技,一路血战而来。湘玉不仅亲至险地,更在密信中以此等私密之言为她定心。
而自己,竟曾动摇。
杨妙真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那双惯常清冷的凤眸中,所有的犹疑、疲惫、悲苦都被扫荡一空,只剩下淬火般的坚定与凛冽的杀意。
“来人!”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末将在!”亲兵应声而入。
“传令全军:援军已至,明日午时,便是破围之时!今夜起,所有能动弹的,抓紧休整,检查兵甲,饱食备战!西北角守军增加一倍,但需隐蔽,不得暴露。多备火油、滚木,明日听我号令!”
“另,”她顿了顿,指尖抚过竹管,“让伤兵营将所有能用的金疮药集中,先紧着明日要突阵的将士。告诉弟兄们……”她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一字一句道,“叶将军和林帅,已在隘外。明日,我等不是孤军死守,而是里应外合,破敌求生!”
“是!”亲兵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匆匆领命而去。
杨妙真独自留在关楼,将那张皮纸凑近灯焰。火舌舔舐,纸张卷曲、焦黑、化为灰烬。连同那曾盘踞心头的阴霾,一并烧得干干净净。
她走回窗边,遥望西北方向那一片深沉黑暗。她知道,叶飞羽和林湘玉就在那里。明日午时,三股黑烟升起之时……
“飞羽,湘玉,”她低声自语,唇角勾起一丝久违的、属于凤凰郡主的傲然弧度,“明日,且看我们三人,如何搅动这飞云隘下的风云。”
夜色最浓处,一丝微不可察的鱼肚白,悄然浮现在东方的天际线上。
黎明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