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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殿内。

只有两根快燃尽的蜡烛,偶尔爆出一个灯花,发出噼啪的轻响。

李世民坐在台阶上,手里那块秦王府的木牌被他摩挲得发亮。

他低着头。

没有看叶凡。

只有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守拙。”

“嗯。”

叶凡靠着柱子,手里剥着那半个没吃完的橘子。

“外头都在骂朕。”

李世民的声音很平,听不出喜怒。

“骂朕杀兄逼父,得位不正。”

“骂朕穷兵黩武,好大喜功。”

“骂朕为了那一己私欲,让这关陇大地流了太多的血。”

李世民抬起头。

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精光的眼睛,此刻浑浊,甚至带着一丝乞求。

“你说。”

“朕是不是个暴君?”

“是不是个……坏皇帝?”

叶凡手里的动作停了。

橘子皮掉在地上。

他看着李世民。

这个男人老了。

两鬓斑白,眼袋松弛,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像个做错事等着挨骂的孩子。

叶凡没说话。

他站起身。

走到大殿的一侧。

那里挂着一副巨大的舆图。

是贞观二十年的《大唐全图》。

“过来。”

叶凡喊了一声。

李世民愣了一下。

他撑着膝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舆图前。

叶凡的手指,戳在地图的最北边。

指尖用力,在那牛皮纸上压出一个凹坑。

“二十年前,这里是突厥牙帐。”

“那时候,颉利可汗带着二十万铁骑,就在渭水河畔,逼着你签了城下之盟。”

叶凡转过头,看着李世民。

“现在呢?”

“那地方叫安北都护府。”

“颉利那个老东西,现在就在长安城的鸿胪寺里,天天给人跳舞,只为求一口热饭。”

李世民的喉结动了一下。

叶凡的手指往西滑。

划过一大片区域。

“这里,以前叫吐蕃。”

“松赞干布那是个人物,要是没有大唐,他能把整个高原都吞了。”

“现在。”

“那叫西藏。”

“那是咱们汉家儿郎的牧场,是你孙子以后跑马的地方。”

叶凡的手指继续往东。

重重地点在辽东那块凸起上。

“高句丽。”

“隋炀帝三征辽东,把大隋的国运都打没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现在。”

“那里的男人都在给咱们修路,那里的女人都在学汉话。”

叶凡收回手。

他转过身,背靠着舆图。

目光直视李世民。

“陛下。”

“您问我,是不是暴君。”

“我就问您一句。”

“若无玄武门那一箭,若无这二十年的南征北战。”

“这图上的疆土,能姓李吗?”

李世民张了张嘴。

没出声。

叶凡走到案边,拿起那本唐俭刚才念过的户部黄册。

啪。

他把册子扔在李世民怀里。

“贞观初年,大唐户数不满三百万。”

“百姓易子而食,路边全是饿死骨。”

“哪怕是你这个皇帝,想吃口羊肉都得算计半天。”

叶凡指着那本册子。

“翻开看看。”

“贞观二十年。”

“在籍户数两千万。”

“人口翻了近七倍。”

“如今长安城的泔水桶里,都能看见白面馒头。”

“就连最穷的陇右道,庄户人家过年也能杀口猪,还嫌弃肥肉太腻。”

叶凡往前逼近一步。

两人的距离不到一尺。

他能看见李世民眼角的泪光。

“杀兄逼父?”

“是,你杀了。”

“你手上沾着血,洗不掉。”

“史官会记着,那帮酸儒会骂着。”

叶凡突然笑了。

笑得很狂。

“但那又如何?”

“史书是给读书人看的。”

“但这天下,是给活人住的。”

“你去问问这天下的农夫,去问问边疆的戍卒,去问问那些不用再被突厥人掳走当两脚羊的妇人。”

“问问他们。”

“李世民是个什么皇帝?”

李世民的手开始抖。

他死死攥着那本黄册,指节发白。

呼吸急促。

胸膛剧烈起伏。

叶凡伸出手。

帮李世民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领。

动作很轻。

“秦皇汉武,略输文采。”

“陛下。”

“你不用跟死人比。”

“你灭了万国,定了乾坤,养活了万万黎民。”

“在这华夏五千年的长河里。”

“往上看,没人比你做得更好。”

“往下看,哪怕再过一千年,也没人敢说能稳压你一头。”

叶凡退后两步。

双手抱拳。

甚至没用那只常握的“如朕亲临”金牌。

而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臣子大礼。

腰弯到底。

“您是天可汗。”

“是千古一帝。”

“这四个字。”

“谁敢不认,我叶凡的戟,就让他认。”

大殿里一片死寂。

只有烛火跳动的声音。

过了许久。

一声压抑的哽咽响起。

李世民捂着脸。

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流。

滴在金砖上。

但他没有哭出声。

只是肩膀耸动得厉害。

那种压在心头二十年的大石头,在这一刻,碎了。

他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篡位者,拼了命地干活,拼了命地想当个明君。

哪怕累吐血,哪怕被魏征指着鼻子骂。

他都不敢停。

因为他怕。

怕死后没脸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怕后人指着他的脊梁骨骂他是贼。

可今天。

这个最让他头疼,也最让他放心的女婿,给了他答案。

李世民放下手。

脸上的泪痕还在。

但他眼里的浑浊没了。

那股当年在虎牢关前,单枪匹马面对十万大军的锐气,又回来了。

“好。”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

声音嘶哑,却带着金铁之音。

“好一个千古一帝。”

他把那本黄册揣进怀里。

贴着心口放着。

“有你这句话。”

“朕这辈子,值了。”

李世民转过身。

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门外是漫天风雪,是那群还在做着春秋大梦的世家,是那群等着瓜分他尸体的饿狼。

李世民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

那是猎人的笑。

他伸手,重重地拍了拍叶凡的肩膀。

手掌有力。

不再冰凉。

“守拙。”

“嗯?”

“朕还没死呢。”

李世民整理了一下龙袍。

把背挺直。

“既然朕是千古一帝。”

“那走之前。”

“朕得帮你们把这最后一遍地,扫干净。”

“太脏了。”

“看着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