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宅停摆
惊蛰的雷刚滚过“钟表巷”的瓦脊,陆砚之就听见阁楼传来“咔嗒”一声脆响。那座光绪年间的自鸣钟停了,钟摆悬在半空,摆锤的铜皮上沁出层青绿色的锈,用放大镜看,锈迹的纹路组成个模糊的“死”字,其中一横的末端,嵌着点暗红的碎屑,像干涸的血。这是她继承这座钟表修理铺的第四十九天,自鸣钟是前掌柜老钟的命根子——那位能让停摆的老钟“重走光阴”的修表匠,在去年冬至倒在钟楼下,手里攥着把拆表用的镊子,镊子尖挑着块极小的指骨,而铺子里所有的钟表,都停在凌晨三点十七分,指针的影子在地板上拼出个歪斜的“7”,与自鸣钟底座的雕花弧度完全吻合。
陆砚之是法医人类学博士,父亲留下的《骨鉴》里,夹着张自鸣钟的剖面图,图上的齿轮组旁,用红笔圈着个小格子,注着行字:“光绪二十七年,钟匠陆明远造此钟,内藏七骨,非陆氏传人不能见。”而“光绪二十七年”正是八国联军攻占北京的年份,地方志记载那年钟表巷有七位匠人被德军杀害,尸体扔进护城河里,只有陆明远(陆砚之的曾祖父)活了下来,躲进铺子里造了这座自鸣钟,从此再没出过巷口,临终前说“钟摆每晃一下,就是死者在数仇人的日子”。
“陆老师,摆锤的成分分析出来了。”助手阿钟抱着报告单进来,工装裤上沾着机油,“铜皮里掺了铅,这是清代‘响铜’的工艺,能让钟摆声更清脆。锈迹里的暗红碎屑是人类指骨的粉末,dNA与护城河畔出土的清代尸骨完全一致。还有,老钟的工作台抽屉里,藏着七枚铜制齿轮,齿牙的磨损程度不同,其中一枚的轴孔里,缠着段丝线,材质与清代官服的盘扣线完全相同。”
铺子里的煤油灯突然“噼啪”爆了个灯花,灯芯的影子在墙上投出个“7”,与地板上指针的影子重叠。陆砚之想起老钟临终前含糊的话:“齿轮会骗人,但停摆的时间不会,每一秒都藏着造钟人的恨。”而附近的老街坊说,老钟年轻时总在深夜修钟,月光透过天窗照在自鸣钟上,能看见钟摆自己往起摆,齿轮转动的声音里混着叹息,等鸡叫头遍就停下,只在钟座上留下层白霜,像谁呵出的寒气。
阿钟在自鸣钟的底座下,发现了个暗格,里面藏着个檀木盒,盒锁是齿轮形状,钥匙孔正好能插进那枚缠着丝线的铜齿轮。木盒打开的瞬间,股陈年的机油味漫出来,里面整齐码着六小块骨头,有指骨、趾骨,每块的断口都很平整,像是被精心切割过,其中一块的骨膜上,还留着个极小的牙印,形状与老钟养的那只老猫“钟摆”的齿痕一致。那只猫在老钟死后就钻进了自鸣钟的机芯,有人说它被齿轮绞死了,陆砚之却总在深夜听见钟里传来猫爪挠动的声,像在提醒她看某个齿轮。
二、齿轮记时
自鸣钟停摆后的第七天,陆砚之按《骨鉴》里的方法,将七枚铜齿轮按磨损程度排列,齿牙的朝向正好指向钟盘的七个数字:3、7、11、1、5、9、1。这些数字在钟表匠的暗语里,代表着“子时三刻”(3)、“仇人姓氏”(七画的“德”)、“藏骨之处”(11号齿轮槽)等信息。当她把第六块骨头嵌进11号齿轮槽时,钟摆突然“咚”地落下,开始缓慢摆动,每摆七下,就有一枚齿轮自动归位,机芯深处传来“沙沙”的声,像有人在里面翻找东西。
“这不是普通的自鸣钟,是座记仇的钟。”陆砚之盯着钟盘上跳动的数字,“曾祖父陆明远把七位死者的骨头藏进钟里,用齿轮的转动记录仇人的信息。老钟发现的指骨,是第七块,也就是最后一位死者的遗骸——很可能是当年告密的汉奸,被德军灭口后,骨头也被曾祖父找了回来。”她翻出老钟的修表笔记,最后一页画着个钟楼的草图,楼顶的避雷针形状与自鸣钟的发条完全一致,旁边写着“钟摆垂,骨出时”。
阿钟在机芯的夹层里,找到一卷泛黄的羊皮纸,上面用德文和中文写着串日期:1901.9.7——正是《辛丑条约》签订的日子。日期下方画着七个小人,其中六个被叉掉,最后一个戴着瓜皮帽,胸前的衣襟上绣着个“李”字。“这是死者名单。”陆砚之突然想起地方志的记载,“当年告密的汉奸姓李,是钟表巷的学徒,后来被德军封为‘钟表督办’,却在条约签订那天离奇死亡,尸体被扔进钟楼下的地窖。”
当晚,子时三刻,自鸣钟突然发出刺耳的报时声,钟盘的玻璃裂开,露出里面的暗格,暗格里的铜盒上,刻着“地窖”两个字。陆砚之和阿钟带着工具赶到钟表巷尽头的老钟楼,地窖的锁是齿轮形状,正好能插进自鸣钟的发条钥匙。打开地窖的瞬间,股混合着霉味和尸臭的气息涌出来,角落里的木箱上,摆着个缺了指针的钟面,指针的位置与自鸣钟停摆的“3:17”完全一致。
木箱里没有金银,只有具骸骨,颈椎骨上有明显的刀砍痕迹,左手的小指骨缺失——与老钟发现的指骨完全吻合。骸骨的胸腔里,藏着块铜制铭牌,上面刻着“德占区钟表督办 李”,铭牌的背面,用指甲刻着串数字:“7-7-7”,与自鸣钟摆锤的摆动次数完全相同。
“老钟不是自然死亡。”陆砚之看着骸骨旁的镊子(与老钟手里的一模一样),突然明白,“他发现了地窖里的秘密,被人灭口后伪装成猝死。凶手很可能是当年仇人的后代,现在还在盯着这座钟。”她想起停摆前的那个雷雨天,铺子里进来过一个穿风衣的男人,左手戴着只铜制手表,表链的花纹与自鸣钟的底座雕花完全相同。
三、钟摆归位
第七块指骨被嵌进最后一枚齿轮槽时,自鸣钟的机芯突然全部运转起来,钟盘上的数字组成幅地图,指向钟楼的避雷针底座。陆砚之在底座下挖出个铁盒,里面装着陆明远的日记,日记里详细记录了德军如何屠杀手工艺人、李姓汉奸如何告密、以及他如何搜集骸骨、制造复仇之钟的经过。最后一页写着:“钟摆不停,仇恨不止;七骨归位,钟声自鸣,告慰亡灵。”
这时,钟楼外传来汽车引擎声,那个戴铜表的男人举着手电筒进来,风衣的领口露出枚银质徽章,上面的图案与羊皮纸上的德军徽章完全一致。“把骨头交出来。”男人的中文带着生硬的口音,“这是我曾祖父当年没拿走的‘战利品’。”
自鸣钟突然剧烈震动,钟摆的摆动频率越来越快,齿轮的转动声变成呼啸,七位死者的骨头在齿轮间滚动,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像在控诉。男人手里的铜表突然炸开,表链缠住他的手腕,他惊恐地后退,撞翻了地窖的油灯,火苗瞬间点燃了地上的机油。
“钟摆垂,骨出时……”陆砚之抱着最后一块指骨,在火光中看着自鸣钟的钟摆突然垂直落下,正好砸在男人的铜表上,表壳裂开,露出里面的齿轮——与自鸣钟的11号齿轮完全相同。男人惨叫着被火焰吞噬,而地窖里的骸骨在火光中渐渐变得透明,仿佛终于得到了解脱。
大火熄灭后,陆砚之将七块骨头合葬在钟表巷的银杏树下,自鸣钟被修复后,摆锤的铜皮再也没生过锈,每到惊蛰,钟声都会比平时清亮三分。阿钟后来在机芯的最深处,发现了老猫“钟摆”的骸骨,它蜷缩在第七块指骨旁,像在守护最后一位死者的安宁。
陆砚之把《骨鉴》和陆明远的日记捐给了档案馆,展柜的灯光下,日记的纸页间偶尔会落下细小的铜屑,像自鸣钟的齿轮在时光里慢慢磨损。每当深夜修表,她总能听见钟摆的声音里,混着七声轻微的叹息,叹完之后,便是悠长的安宁——像那些被齿轮记住的仇恨,终于在钟声里,化作了和解的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