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绝尘峰顶的寒意被柔风寸寸揉开。
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悄然取代了冰雪的凛冽。
苏泓身形如飞鸿渡影,攀山涉水,然后在山腰的林涛之上几个起落,便已踏足一株高冠古树之巅,身形随着树枝的摇曳微微起伏。他并非刻意运功,只是体内心法自行流转,与周遭风动云行隐隐相合。
他眺望远山云海,绿林涛涛,目光随意掠过山间石道处,恰好见到一队人马在林间其上蜿蜒攀爬。
那些人衣着光鲜,外衫似乎是统一制式,只在细节处略有不同,正押送着几副由精壮力夫挑着的沉重箱笼,朝着绝尘峰的方向张望。一面玄底金字的旗帜在队伍前端招展,上书“四海盟”三字,旗角绣着商会的银帆徽记。
苏泓记得,西域回程之时,楼临风曾提过收拢江湖残损门派帮扶互助之事,此时应该已经完成建制了。
就在他目光扫过的刹那,队伍为首两人似有所感,猛地转过身,锐利地视线直射而来。
正是花欲燃和藏影。
“戒备!有人窥伺!”
人马一阵慌乱,纷纷拔出刀剑跟着向那个方向望去。
隔着遥远的林壑,众人举目望去,只见一位腰系红绫的青衣少年立于树梢之巅,周身笼罩在璀璨的天光之中。日光自他身后奔流而下,将他映照得通体明亮,轮廓仿佛融化在光晕里,唯见衣袂与发丝在光影中飘拂,恍若姑射神人,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他仅仅是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扫过此间。那眼神清澈得不似凡人,无悲无喜,无尘无垢,仿佛只是高天流云偶然投下的一瞥,映照着山川万物,却丝毫不为之所动。在这纯粹的、不含任何人间情绪的目光下,众人只觉自己如同尘埃般渺小,一时间神魂俱寂,竟连呼吸都忘却了。
藏影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
花欲燃眼中却骤然爆发出明亮的光彩,嘴角勾起艳丽的笑意,足尖一点,紫红衣袍翻飞,便如一道疾影,朝着苏泓的方向急追而来,清亮又带着黏腻尾音的呼喊声穿透山林:“苏哥哥——”
而苏泓的眼神却如同看着山间偶然多出的一只麋鹿,一瞥即逝,未留片痕。恰逢一阵山风过处,吹得满山树叶哗哗作响。就在这风起的瞬间,不待那呼喊的尾音传来,他脚下一点,身形便已如惊起的雀鸟,倏然远去。
花欲燃追之不及,艳丽的脸庞瞬间阴沉,冷哼一声。自怀中掏出一枚色泽暗沉的骨埙,凑到唇边吹响。一阵无声却引动特定频率的声波散开,林间窸窸窣窣响起,数道颜色艳丽的细小飞虫如得指令,迅疾地朝着前方追去。
然而,就在蛊虫即将没入云雾的刹那,一声清越短暂的铃音自苏泓离去的方向传来,如同冰泉滴落玉石。
“叮铃——”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飞扑的蛊虫闻声猛地一僵,随即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机,簌簌掉落在地,瞬间僵死。
花欲燃脸色愈发难看,向前追了一段距离,就悻悻的停下了脚步,盯着峰顶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贪婪与挫败的戾气,终是忌惮那云雾深处的剑气,身形一转,紫影飘忽,落回了半山腰的队伍之中。
他刚落定,便听到队伍中一个江湖汉子正低声对同伴抱怨:“……那苗疆小子,邪门得紧,仗着几分姿色和诡谲手段,真当自己能耐了……”
他刚落定,那汉子不堪死寂的压抑,又低声嘟囔:“……魔教妖人,晦气……”
花欲燃艳丽的脸庞上笑意未减,眼神却倏然一冷。“吵着我的虫子了。”他轻声细语,指尖一弹,一点碧芒已没入那汉子眉心。那人眼珠暴突,喉中“咯咯”作响,直挺挺向后倒去,脸上瞬间蒙上一层青黑死气。
周围众人顿时哗然,惊惧地看着花欲燃,纷纷后退,手按上了兵刃。
“花圣子!”
藏影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楼主需要的是沈前辈的态度,不是一具无名的尸体。清理门户,回去不迟。” 他说话时,手始终按在腰间弩匣上,气息锁定花欲燃。
“此乃听雪剑庐地界,沈前辈居所。你我奉盟主之命前来递交制令,正事未办,不宜节外生枝。还请慎行。”
花欲燃听到后勾起嘴角,似笑非笑,艳丽的脸庞上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耐与阴郁,终究是收敛了指尖蠢蠢欲动的杀意:“看在师姐的面子上。” 他目光扫过那群敢怒不敢言的江湖人,如同看一堆碍眼的垃圾,身形一晃,便已越过众人,朝着山上掠去,只留下一句,“我先走一步,山上等你们。”
藏影盯了他远去的背影片刻,眼神闪烁,最终放开了搭在劲弩上的手指,转向那名死去汉子的同伴。
那是一个面色看似悲愤、拳头紧握的壮硕男子。男子接触到藏影冰冷无波的目光,浑身一颤,竟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松开抱着同伴尸身的手,对着藏影抱拳,声音干涩:“多…多谢掌令斡旋。一切…但凭掌令吩咐。”
藏影眼神淡漠,对这看似感激实则恐惧的表演不置可否,只对身后两名商会伙计吩咐:“将尸体带下山,好生安葬,抚恤照旧例三倍,从盟内公账支取。”
“是,掌令。” 两名伙计应声出列,熟练地开始处理现场。藏影不再理会身后众人各异的脸色,目光再次投向云雾缭绕的峰顶。
峰顶,竹庐后院的小片菜园里,新绿可喜。
沈忘忧正挽着袖子,将几棵鲜嫩的莴笋放入篮中。苏泓站在一旁,看着老师的动作,忽然开口:“山下来了一队人,打着四海盟的旗号,花欲燃和藏影领头。”
“嗯。” 沈忘忧头也未抬,仿佛听到的不过是“今日天气甚好”,他掂了掂手中的篮子,问道,“午膳想吃什么?”
“都可以。” 苏泓回答。
这时,一声清越的鸟鸣自天际传来。一只神俊的雪翎鹰划破长空,盘旋而下,它并未如往常般飞向主人沈忘忧,反而在苏泓头顶盘旋不去,几次降低高度,又复飞起,焦躁地鸣叫着,目光紧紧锁住他垂在身侧的手。
苏泓和鹰互盯了一会儿,然后抬手,那鹰便轻巧地落在他小臂上,收起翅膀,低头用喙整理了一下他袖口的褶皱,喉间发出满足的“咕咕”声,这才抬起爪子露出绑在腿上的细小信筒。
他解下信筒,递给老师。
沈忘忧接过时,指尖无意间擦过弟子温凉的皮肤,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他并未避开苏泓,直接展开纸条,上面是数行熟悉的、属于灰衣老仆的蝇头小楷:
「楼氏子为傀儡,其父楼主坐镇江南,《剑典》尾卷疑在其手,仆安,勿念。」
沈忘忧目光扫过,神色不变,指尖内力微吐,纸条便化为细粉,随风散去,仿佛拂去一粒微尘。
苏泓对信的内容毫无兴趣,目光全然落在臂间的雪翎鹰上。那鹰并未离去,反而收拢翅膀,微微侧过头,将那冷硬如铁钩的喙贴近他手腕的皮肤,带着一种近乎探究的力道,不算轻柔地蹭了蹭。
紧接着,不待他反应,雪翎鹰喉间又滚出一声低沉、带气音的短促低唳,颈部的羽毛也随之微微蓬起,流露出一丝原始的野性。
苏泓垂眸,冷静地观察着这猛禽矛盾的行为,不解其意。只是依着自己的逻辑,伸出手指缓缓迎上,用指节抚过它胸前温热的羽毛,平静地问:“饿?”
话音未落,臂上倏然一轻,鹰已振翅而起,在他头顶盘旋半圈,随即收敛羽翼,带着不容忽视的沉坠感落上他肩头。
苏泓会意,走向厨房。行至灶边,他刚撕下一条肉脯,那鹰的目光便瞬间被吸引, 急不可耐地自他肩头再度飞起,旋即敛翅落下在他适时抬起的左臂上,立刻低头啄食起来。
正在此时,竹林小径上,花欲燃那甜腻黏人的嗓音破空而来,由远及近:“苏哥哥——!你方才怎跑得那般快,让我好找!”
声至人未至。
院中,沈忘忧正提起装满莴笋的竹篮。闻声,他眉峰未动,只将空着的左手并指,随意朝声音来处一拂。
一道无形剑气如寒霜骤凝,隔空掠去。
竹林外,花欲燃的呼喊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略显仓促的惊噫,与衣袂急振的破风声。显是被那缕剑气逼退,未能越雷池一步。
沈忘忧恍若未觉,提着竹篮,步履从容地走向厨房。
他方踏入厨房门槛,苏泓臂上的鹰便被其周身尚未散尽的凛冽剑意所惊,猛地振翅飞起,在梁间盘旋半圈,复又落回苏泓肩头,兀自啼鸣不已,似在表达不满。
沈忘忧将手中竹篮置于案上,目光掠过那惊魂未定的鹰,淡淡吐出二字:
“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