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这天的晨雾还没散,葆仁堂后院的柿饼树就裹上了层薄薄的白霜,像披上了件素纱。树杈上挂满了金黄的柿子,圆滚滚的,被霜气浸得透亮,风一吹就轻轻晃,像谁在枝头挂了串小灯笼,偶尔有熟透的果子“扑通”一声掉进铺着稻草的竹筐里,溅起的甜香混着霜气,在雾里漫开。
陈砚之踩着湿漉漉的石板路走到树下,手里的竹竿裹着层软布——这是太爷爷传下来的法子,怕竹竿敲伤树皮。他仰头看了看,选了串霜色最厚的柿子,竹竿轻轻一搭,果子就顺着布滑进筐里,白霜簌簌落在稻草上,像撒了把碎糖。
“柿饼霜要在霜降后打,这时糖分沉淀得最足。”祖父蹲在筐边,用竹片把柿子一个个拨开,指尖沾着的白霜蹭在竹筐边缘,留下淡淡的痕迹,“你太爷爷当年总说,霜降前的柿饼是‘半成品’,霜里带着生涩味,治不了口疮。得等霜气浸透了果皮,糖分从肉里渗出来,在皮上结成层细密的白霜,那才是‘正经药材’。”
陈砚之放下竹竿,拿起个带霜的柿饼,指尖一碰,白霜就化了点,留下浅浅的湿痕。他想起小时候偷摘没打霜的柿子,涩得舌头半天转不动,太爷爷就拿着柿饼霜笑他:“这甜里的涩,就像药里的苦,得熬到时候才能化。”
正想着,巷口传来孩子们的吵嚷声,混着清脆的争执。陈砚之直起身,看见小宇正把一个柿饼紧紧攥在手里,手背绷得发红,另外两个孩子伸手要抢,三个人在雾里拉扯成一团。
“这是陈医生的柿饼霜,不能吃!”小宇急得脸通红,跺脚时带起的泥点溅在裤腿上,手里的柿饼被捏得变了形,白霜像碎雪似的往下掉。
陈砚之走过去时,孩子们都停了手,低着头抠衣角。他蹲下来,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帕子,轻轻擦去小宇手背上的霜痕:“怎么抢起来了?”
小宇抿着嘴,指节还在微微发颤:“他们说这白霜是糖,想刮下来吃……”
陈砚之拿起那个被捏扁的柿饼,托在手心给孩子们看。白霜在他的掌心慢慢化开一点,露出下面橙红的果肉。“这确实是糖分结成的霜,但它不只是糖。”他用指尖沾了点霜,轻轻抹在小宇的下唇上——那里有个刚冒头的小红点,是前几天上火起的,“你们看,小宇这里长了口疮,抹点这霜,明天就不疼了。”
孩子们的眼睛都瞪圆了,凑过来盯着柿饼上的白霜,像在看什么神奇的宝贝。穿蓝布褂的小男孩小声问:“它还能当药?”
“能啊。”陈砚之笑了,从筐里挑了三个带霜最厚的柿饼,分给孩子们,“回去把霜刮下来,要是嘴里长了小疙瘩,就抹一点;没长的话,把柿饼吃了,记得留一层霜在皮上,挂在窗台上,过几天还能结新的。”
孩子们捧着柿饼跑远时,祖父正把筐里的柿子倒进陶缸。缸底铺着晒干的稻草,每放一层柿子就撒把秕谷——这是太爷爷传的“挂霜诀”,说秕谷能吸潮气,让霜结得更匀。“你太爷爷常说,要让药材在孩子心里生根。”祖父拍了拍手上的草屑,看着孩子们消失在雾里的背影,“现在看,这根算是扎下了。”
陈砚之刚把竹竿靠在墙上,巷口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王婶抱着孩子跑过来,怀里的小家伙哭得脸通红,嘴角边的口疮肿得发亮,一抽气就咧着嘴喊“疼”。“砚之,快看看我家娃!”王婶的声音带着哭腔,额前的碎发被汗粘在脸上,“昨天还好好的,今早起来就成这样了,奶也不喝,粥也不吃,光哭。”
陈砚之把孩子抱到诊室的竹椅上,小家伙一看见药柜就哭得更凶,小手死死抓着王婶的衣襟。他轻轻掀起孩子的下唇,里面的口疮连成了片,像撒了把红点子。“这是阴虚火旺,秋燥伤了津液。”他转身打开药柜最下层的抽屉,里面的瓷罐里装着淡青色的粉末,是去年霜降晒的柿饼霜,“得滋阴降火,光用凉药不行,孩子受不住。”
他从罐里舀了两勺柿饼霜,又抓了把麦冬、几节石斛,用棉纸包好:“回去找个梨,挖掉核,把这些药材塞进去,加两勺冰糖,蒸到梨变软。让孩子连汤带肉一起吃,霜化在汤里,甜甜的,他不会抗拒。”
王婶捏着纸包,指尖还在抖:“真能管用?我昨天给抹了药膏,他哭得更厉害了……”
“试试就知道了。”陈砚之从抽屉里拿出个小瓷瓶,倒出点淡黄色的膏体,用棉签蘸了点,轻轻抹在孩子的口疮上,“这是用柿饼霜调的蜂蜜膏,现在先让他舒服点。”
小家伙果然不怎么哭了,咂了咂嘴,大概是尝到了甜味。王婶千恩万谢地抱着孩子走了,雾已经散了些,阳光透过柿饼树的枝桠,在地上洒下碎金似的光斑。
第二天一早,王婶又抱着孩子来了,这次小家伙手里攥着个咬了一半的蒸梨,嘴角还沾着梨肉。“砚之,你看!”王婶把孩子的嘴掰开,里面的口疮消了大半,“昨天吃了两顿,今早起来就肯喝奶了,还指着要吃梨呢!”
陈砚之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小家伙把手里的梨递过来,咿咿呀呀地要他吃。“柿饼霜是润肺的良药,配上雪梨的清甜,石斛的润,麦冬的凉,正好中和了秋燥的火气。”他对王婶说,“再吃两天巩固下,记得让孩子多喝温水。”
傍晚收工时,陈砚之坐在药圃边的石凳上,翻开笔记本。夕阳透过柿饼树的叶子,在纸页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他提笔写下:“霜降,柿饼霜白。性甘、涩,寒,归肺、胃经。太爷爷用柿饼霜治口疮,今用麦冬、石斛配伍,解王婶娃口疮。药圃里的柿饼树,连枝桠都挂着救人的白霜。”
祖父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个刚刮下的柿饼霜,正往自己下唇抹——他年轻时总上火,常年带着点口疮。“你太爷爷说,柿饼霜要自然形成,不能用糖霜冒充。”祖父的指尖沾着白霜,在夕阳里泛着光,“就像学医,得一步一步熬,急了就变了味。你看这霜,得等够了霜降,受够了夜寒,才能结得这么细、这么润。”
陈砚之抬头看向柿饼树,金黄的柿子在暮色里渐渐模糊,只剩轮廓还泛着微光,像悬在半空的小灯笼。风穿过枝叶,带起一阵细碎的声响,像是太爷爷在轻轻笑。他忽然觉得,这些柿子真的像祖辈的眼睛,藏在霜气里,藏在暮色里,安静地看着他把药香传给孩子,把药方递给街坊,把日子过成和他们一样的模样——慢一点,实一点,让每粒霜、每片药,都带着真心的温度。
他把笔记本合上时,指尖沾了点墨迹,像沾了颗细小的柿饼霜。远处传来小宇的喊声,大概是又在跟伙伴们炫耀他窗台上结霜的柿饼皮。陈砚之笑了笑,起身往药房走,明天该教孩子们怎么把柿饼皮串起来挂在屋檐下了,太爷爷说那样结的霜,最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