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的头天,日头毒得像要把柏油路烤化。葆仁堂的门帘挂着浸了井水的粗布,进门就透着股凉气——林薇一早就在门后摆了盆薄荷,叶子上还滚着水珠,风一吹,满屋子都是清清凉凉的香。
“砚之,赵奶奶的膏药晾透没?”林薇正用铜盆接井水,盆沿“滴答”往下淌水,“她孙女说老太太昨儿贴完膏药,后半夜腿就没疼,今儿想再来两贴。”
陈砚之蹲在药碾子旁,正碾着炒苍术,粉末簌簌落在粗瓷碗里:“晾透了,但得加味药。入伏湿气重,她那老寒腿最怕这个。”他直起身,从药柜最下层拖出个陶瓮,掀开盖子,一股陈香扑面而来,“你闻这个。”
林薇凑过去,鼻尖刚沾到瓮口就笑了:“是去年的陈艾啊!晒得干干脆脆的,比新艾少了股冲劲儿。”
“就用它,”陈砚之抓了把陈艾,往膏药坯里揉,“新艾燥,入伏天用容易引火,陈艾温温的,贴着舒服。再加点茯苓粉,能把湿气往出吸,比单靠艾叶稳当。”
话音未落,门帘被人“哗啦”掀了,赵奶奶的孙女扶着老人进来。老太太穿件月白布褂子,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步子虽慢,却比上次稳当多了:“小陈大夫,小林姑娘,这膏药真是救命的!昨儿贴完,我居然能自己挪到院子里晒晒太阳了……”
陈砚之赶紧搬过藤椅,扶老人坐下,伸手按了按她的膝盖:“奶奶,这儿还发僵不?”他指腹划过膝盖外侧的筋络,那里前阵子肿得像揣了个小皮球。
“僵劲儿小多了,”赵奶奶试着抬腿,疼得龇牙却笑,“就是觉得沉,像灌了铅似的。”
林薇已经把新膏药在炭火上烤软了,用掌心焐得温温的:“奶奶您别急,这贴加了茯苓,能把湿气往出拔。我给您贴在膝眼穴上,那儿是湿气最爱钻的地方。”她揭下老人腿上的旧膏药,见皮肤泛着淡淡的粉,松了口气,“您看,这次没起红疹子吧?按我说的,贴三小时就揭,皮肤透气了才扛得住。”
赵奶奶的孙女在旁边瞅着,忍不住问:“大夫,我奶奶这腿,贴到啥时候能好利索?前阵子在医院拍片子,说关节缝都快磨没了。”
陈砚之正给老人搭脉,指尖下的脉搏比上次有力多了:“好利索得等出伏,但能让她少遭罪。您看这方子,”他指着桌上的药方纸,“内服的薏苡仁汤加了防己和木瓜,防己能利水,专对付关节里的积液;木瓜酸溜溜的,能把筋络捋顺了,您奶奶说腿沉,就是筋络发僵,木瓜正好能松快松快。”
他顿了顿,又指着膏药:“这膏药里的陈艾配茯苓,就像给关节装了个‘除湿机’,一边温着,一边吸着,比单贴艾叶膏药稳当。入伏天湿气最邪乎,得这么里外夹着治。”
林薇这时已经把膏药贴好了,正用手轻轻按揉边缘,让它贴得更牢:“奶奶,您贴完试试按揉足三里,就在膝盖下头那坑窝里,按到发酸就对了,能帮着膏药里的药劲儿往开散。”
赵奶奶依着试了试,没多久就“哎哟”一声:“酸!酸到脚脖子了!”
“酸就对了,”陈砚之笑着递过个小布包,“这里头是炒白扁豆粉,您要是觉得肚子胀,就冲点水喝,入伏天脾胃容易虚,得顾着点。”
正说着,门帘又动了,进来个穿迷彩裤的年轻人,扶着个壮汉——壮汉走路一瘸一拐,膝盖上缠着块脏兮兮的纱布,渗着点黄水印子。
“大夫,我叔这腿能治不?”年轻人嗓门亮,“在工地摔了一跤,膝盖磕在钢筋上,西医说要静养,可他疼得直打滚,贴了你们家膏药的工友说管用。”
陈砚之上前扶着壮汉坐下,掀开纱布一看,膝盖又红又肿,还透着点青紫色:“这是瘀血化热了,不能用温膏药。”他转身抓药,“林薇,取凉血膏,加赤芍粉和栀子粉,这俩能凉血消肿,比冰袋温和,不伤皮肤。”
林薇应着,从药柜里翻出个黑瓷罐,挖了块青黑色的膏药:“这膏药用紫草和生地熬的,凉丝丝的,您试试。”她往膏药里掺了点药粉,用竹刀拌匀,“这赤芍能把瘀血化开,栀子能降火气,贴上去就不那么烫得慌了。”
壮汉刚贴上就“嘶”了一声:“嘿!真舒服!比冰敷强,冰得骨头疼,这玩意儿凉得透,还不刺骨。”
年轻人在旁边看着,挠挠头:“大夫,我叔这算啥证啊?跟赵奶奶那不一样?”
“赵奶奶是寒湿,您叔是瘀血化热,”陈砚之解释,“就像一块肉,放凉了冻着是寒湿,捂着闷着坏了就是瘀血化热,治法能一样吗?”他写下药方,“内服的用桃红四物汤,加了丹皮和丹参,丹皮能清瘀血里的热,丹参既能活血又能凉血,比单用红花稳当。”
赵奶奶的孙女听得直点头:“我算看明白了,你们这治病跟做饭似的,啥材料配啥火候,一点不能错。”
“可不是嘛,”爷爷从里屋出来,手里摇着蒲扇,“入伏天治关节病,就得跟着节气走。寒湿的用陈艾温着,瘀血的用紫草凉着,差一点都不行。”他指着院里的太阳,“你看这日头毒,可地底下的湿气也最盛,用药就得像撑船,左边歪了往右调,右边偏了往左扳,才能走得稳。”
陈砚之笑着点头,又给赵奶奶加了贴膏药:“奶奶,这贴您晚上贴,入伏夜寒重,别让潮气钻了空子。”他把膏药装进油纸袋,“记得用温水泡泡脚再贴,毛孔开了,药劲儿才钻得深。”
赵奶奶的孙女付了钱,扶着老人往外走,老太太还念叨着:“明儿我让老街坊也来,这么好的膏药,得让更多人知道……”
门帘“啪嗒”落下,带进来股热风,林薇赶紧往门帘上泼了点井水,凉气又漫开来。
“陈砚之,”她擦了擦额角的汗,“刚那凉血膏够吗?我看罐子里不多了。”
“够,”陈砚之往药碾子里加了把生地,“再熬点就是。用新采的紫草,入伏的紫草劲儿足,凉血比陈的强。”他碾着药,忽然笑了,“爷爷说的对,治病就像撑船,跟着水势走,才能不翻船。”
林薇看着他低头碾药的样子,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他发梢上跳,药粉在粗瓷碗里堆成小山,混着薄荷的香,满屋子都是踏实的味道。她拿起铜盆去接井水,心里琢磨着:等下再泡点薄荷茶,给砚之也解解暑。
日头渐渐爬到头顶,葆仁堂的药香混着薄荷的凉,顺着门缝溜出去,和街上的蝉鸣缠在一起,成了入伏天里最让人安心的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