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路人马历经半月转辗,散入冬夜,为着年前恒温菌棚落地而奔忙。蓝草站在清冷的工地上,手电光柱刺破黑暗,切割着钢筋水泥的骨架。
手机贴在耳边,听筒里王厅长沉稳的声音传来,却压不住工地上李工他们的争执声浪:菌床布局、温控精度,每个字眼都带着火星,在未完工的棚顶下碰撞回响。蓝草深吸一口气,山间寒冽的空气直抵肺腑,试图平息眼前的混乱与心头的焦灼。
“王厅长,李工我们暂时留作人质了!”蓝草对着电话提高声量,盖过身后嗡嗡的争论,“您可要说话算数,紫云芝的培植水和菌种,我们翘首以盼!”蓝草努力让语调轻松,笑意却有些发僵。目光扫过不远处被李工拉住、急袖子得直跺脚的小张——他正指着图纸某处,面红耳赤。
“哈哈哈!”王厅的笑声爽朗,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了然,“蓝草,你这丫头,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放心,政府支持科技创新,责无旁贷。”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郑重,“不过,灵城赵全,此人手上有紫云芝培植经验,可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别让人才溜了,那是你手里现成的钥匙。”
蓝草心头一热,仿佛已窥见紫云芝那神秘菌盖在恒温环境里舒展的景象:“厅长放心,赵全这匹‘千里马’,早被我硬拽下灵城这座山了!此刻,怕是正在那边角上,跟你的李工及专家们较劲呢!”
蓝草顿了顿,字字清晰如钉,“另外,这菌棚,我将它划出来了,现在姓‘蓝’,不姓‘翰林’!它独立运作,自负盈亏。”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是更响亮的笑声:“好!有魄力!年轻人,就得有这股闯劲儿!菌棚落成之日,便是紫云芝安家之时!”电话挂断,嘟嘟的忙音里,那笑声的余韵似乎还在耳边震荡。蓝草攥紧手机,塑料外壳被掌心捂得温热,这承诺沉甸甸地压在了肩上。
蓝草快步走向工地另一隅的混乱中心。赵全果然被围在中间,这位从灵城“挖”来的老把式,正梗着脖子,黝黑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写着执拗:“不成!绝对不成!不能全靠这群洋玩意儿!”他粗糙的手指几乎戳到李工摊开的恒温控制系统图纸上,“紫云芝那金贵东西,祖宗传下的法子,是得接地气!得听节气!靠天时!哪能光听这铁疙瘩机器的话?”
李工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锐利如手术刀:“赵师傅,科学种植讲究的是精确控制。恒温、恒湿、无菌环境,才是紫云芝高产稳产的根本。您说的‘靠天时’,风险太大,无法量化,更无法复制推广。”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技术权威。
“复制?推广?”赵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冒犯的激愤,“他奶奶的!那不是地里的大白菜!那是紫云芝!是山神爷赏的仙草!你们城里人这套,那是要毁了它!”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袖口沾着新鲜的泥点。
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一边是千年山野经验的厚重土壤,一边是现代科技的冰冷锋芒,互不相让,火星四溅。周围的工人面面相觑,目光在我和两位争执者之间逡巡。
“都停一停!”蓝草朗声插入,声音穿透嘈杂。众人目光瞬间聚焦。蓝草走到那张摊开的图纸前,指尖用力点在菌床规划区:“李工,赵师傅的经验是活地图,他的顾虑必须解决。”
蓝草抬头看向赵全,语气诚恳而坚定:“赵伯,机器不是要取代您的手艺,是要给您的手艺插上翅膀,让紫云芝不再看老天脸色吃饭!这菌棚独立运作,不靠农庄输血,要活命,就得靠真本事——靠您的手艺,也靠李工的新技术,一起把产量和品质提上去,变成真金白银!”
赵全盯着蓝草,胸膛起伏,眼中的怒火并未全熄,却似乎被“独立运作”、“真金白银”这几个沉甸甸的字眼砸开了一丝缝隙。李工也抿紧了唇,若有所思。
夜色更深,工地上的大灯将人影拉得细长扭曲。争执并未完全平息,但图纸旁,赵全紧锁的眉头下,那双惯于观察泥土和菌丝的眼睛,开始真正审视那些复杂的电路与管道标识。
李工则拿着小本,仔细记录赵全口中那些关于湿度微妙变化的“土经验”——“菌盖边缘微微卷起时,就是渴了,比啥湿度计都灵!”赵全嘟囔着,李工笔下不停。暂时的平静,已是无声的进展。
两周后,菌棚主体落成前一夜。巨大的恒温设备如同钢铁巨兽,已稳稳盘踞在菌棚核心位置,粗壮的银色管道沿着棚顶骨架蜿蜒伸展,沉默地积蓄着力量。主控室内,指示灯如星群般闪烁不定。李工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电脑屏幕上瀑布般流泻的数据。调试进入最后也是最凶险的攻坚阶段,任何一处微小的参数偏差都可能导致整个系统的崩溃。
“三号区温度传感器数据异常波动!”一个年轻技术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主控室内令人窒息的寂静。
“备用冗余线路立刻切换!检查物理连接!”李工的声音嘶哑却像绷紧的弓弦,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如飞,指令急促而清晰。
“冗余切换失败!波动加剧!”技术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惶。
空气瞬间凝固,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水银倾泻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李工,他额角青筋跳动,汗水沿着鬓角滑落。他猛地推开椅子站起身:“小刘跟我去现场!其他人,盯死其它模块,绝不能再出问题!”
他的身影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冲向门外冰冷的夜色。每一步都踏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
几乎同时,菌种培养室的门被猛地推开。赵全裹着一身寒气冲进来,粗糙的大手紧握着一支试管,里面是浑浊的培养液,脸上是罕见的焦灼:“丫头!快看这母种!不对劲!”
蓝草心头猛地一沉,接过试管对光细看。原本应该呈现柔和紫色的菌丝体,此刻边缘却泛着一层不祥的灰败,像被无形的火焰舔舐过。
“怎么会这样?”蓝草失声问道,紫云芝菌种是王厅承诺的核心,是这独立菌棚未来的命脉。若菌种有失,一切皆成泡影。
“水!”赵全斩钉截铁,浑浊的眼珠里是几十年与土地打交道磨砺出的精光,“培植水送来前,我按老法子用后山处泉眼的水养了对照菌丝,都活泛得很!送来的这水,怕是火气太大,伤了菌种的根本!”
“培植水有问题?”蓝草脑中嗡的一声。王厅的承诺言犹在耳,若源头之水出了纰漏,后果不堪设想。独立菌棚的宏图,刚启程便可能折戟沉沙。
双重危机如同冰冷的铁钳,狠狠扼住了菌棚的咽喉。恒温系统在未知的故障边缘挣扎,命脉般的菌种在试管中无声地萎靡。汗水浸透了蓝草的后背,寒意却从骨头缝里钻出来。
蓝草捏紧那支灰败的试管,冰凉的玻璃硌着掌心,目光投向窗外——李工正打着手电,半个身子探进冰冷的设备检修口,背影在巨大机器的阴影下显得渺小而孤绝。
“赵伯,”蓝草强迫自己声音稳定,“您立刻用后山泉水做稀释培养,能救多少是多少!我去找李工!”
蓝草冲出培养室,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奔向主控区的路上,每一步都踏在摇摇欲坠的钢丝上。设备故障的警报声隐隐传来,尖锐刺耳,撕扯着沉沉的夜幕!
刚冲进主控区外围通道,差点与迎面疾步走来的李工撞个满怀。他脸上沾着油污,工作服前襟被汗水浸透一大片,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疲惫。
“找到了!”他声音沙哑,却透着劫后余生的激动,“一个该死的接口氧化虚接!接触电阻过大导致温感误报!处理好了,系统正在恢复稳定!”他用力抹了把脸上的汗,留下几道滑稽的黑印。
蓝草心头巨石刚欲落下,赵全带来的阴云又骤然压上。“李工,跟我来!菌种出问题了!赵师傅怀疑是培植水!”蓝草语速飞快,拉着他奔向培养室。
培养室里,气氛凝重如铅。赵全佝偻着背,正小心翼翼地将几滴清澈的后山泉水滴入另一支装有灰败菌丝的试管,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初生的婴儿。李工二话不说,立刻取过送来的官方培植水样本和赵全的后山泉水样本,熟练地操作起便携检测仪。
屏幕上的数据飞速跳动。李工的眉头越锁越紧:“送来的水样……多项矿物质离子浓度严重超标,特别是硫化物!这简直是毒水!”他猛地抬头,眼中燃着怒火,“这样的水,别说培植紫云芝,普通蘑菇都活不了!
愤怒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蓝草。王厅那爽朗的承诺声犹在耳畔,转瞬却被这“毒水”击得粉碎。
蓝草深吸一口气,压下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质问,拿出手机,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拨通了那个号码。
“王厅长,”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您承诺的紫云芝培植水,刚刚检测出多项严重超标,菌种……快死了。”
蓝草将手机对准检测仪屏幕上那触目惊心的红色超标数据,冰冷的机器女音清晰地报出一个个惊人的数值,回荡在寂静的培养室里,也通过电波,清晰地传到电话那头。
听筒里陷入一片死寂。长久的沉默,沉重得让人窒息。仿佛能听到千里之外,那无形的压力正碾过空气。
“……蓝草,”终于,王厅长的声音传来,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怒和一种被狠狠背刺后的冰冷,“我以我的党性和职务向你保证,这件事,彻查到底!立刻!马上!我亲自盯着!”电话被猛地挂断,短促的忙音像一声沉重的休止符。
蓝草放下手机,看向赵全和李工。愤怒之后,一种更加沉重的疲惫感袭来。赵全叹了口气,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摸着那支正在稀释泉水中艰难恢复的菌丝试管,浑浊的眼里满是痛惜。李工则紧抿着唇,眼神锐利如刀,在“毒水”样本和检测数据间来回扫视,仿佛要从中剜出背叛的根源。
次日,王厅长亲临现场,脸色沉肃。他身后跟着几个垂头丧气、面如死灰的陌生面孔,显然是被火速处理的相关责任人。
王厅长没有过多寒暄,径直走到中央,亲自将几支装在特制恒温箱里的、菌丝饱满健壮的紫云芝原种母本,以及一份盖着鲜红大印的《优质培养液长期供应保障协议》,郑重地交到我手中。他的动作沉稳有力,目光与蓝草交接时,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歉意与重新确认的承诺。
“蓝草同志,还有赵全老师傅、李工,”王厅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崭新的菌棚,沉稳而有力,“挫折是试金石。这独立自主的菌棚,这来之不易的紫云芝,未来就托付给你们了!省里会持续关注,全力支持!”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垂头丧气的人,最后落在蓝草脸上,微微颔首。
掌声在宽敞明亮的菌棚内响起,不算特别热烈,却透着一种劫后余生、重新出发的踏实。蓝草捧着那珍贵的菌种箱,感觉它重于千钧。赵全在一旁,沟壑纵横的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他粗糙的手指爱惜地拂过恒温箱的透明罩子,仿佛在抚摸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李工则专注地检查着旁边一台刚启动的循环风机,确保它送出的是平稳、纯净、温润的气流。
赵全走到一排整齐的菌床前,上面已均匀铺好了深褐色的基质。他打开恒温箱,取出一支珍贵的紫色菌种试管,动作是几十年积淀下来的虔诚与稳健。
他用特制的接种针挑起一小团饱满的紫色菌丝体,那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刺绣。菌丝体被小心地移入基质中预留的小孔。李工立刻上前,用精密的点喷设备,将严格按照比例调配、并经他本人反复验证的后山泉水,均匀地喷洒在接种点周围,形成一圈恰到好处的湿润微环境。
“温度?”赵全低声问,眼睛紧紧盯着那点微紫。
“核心区26.8度,基质层26.5度,完美。”李工看着手持监测仪,声音平稳。
“湿度?”
“接种点位于92%,扩散梯度稳定。”李工再次确认。
赵全点点头,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孩童般纯粹的笑容。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用那双看惯了山岚雾霭和菌丝生长的眼睛,长久地、温柔地凝视着那一点新植入的紫色生命,仿佛在凝视着整个菌棚、乃至这片土地沉甸甸的未来。
蓝草站在他们身后,看着这一老一少两位“国士”并肩而立,一个代表着大地深沉的记忆与直觉,一个代表着精密严谨的未来之光。他们的背影在恒温棚柔和的模拟光照下,竟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崭新的管道在头顶纵横交错,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冷光;通风系统持续送进过滤后清冽的空气;巨大的温控中枢在远处角落亮着幽蓝的指示灯,屏幕上稳定地跳跃着各项生命参数——温度、湿度、二氧化碳浓度、光照强度……每一个数字,都在低语着一种全新的秩序。
蓝草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旁边一根冰凉的银色循环水管道,金属的凉意直透心底。那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感知到,我们种下的,远不止是几缕娇贵的紫云芝菌丝。
这独立运转的菌棚,这由争执、汗水、背叛与弥合共同筑起的堡垒,正用它恒定的呼吸,倔强地宣告着一种可能:当土地的古老智慧与科学的锐利锋芒在这穹顶之下握手言和,当个体挣脱依附的藤蔓、选择独自扎根于风险与机遇并存的土壤——那被称作“希望”的种子,便有了刺破板结现实、在冰冷钢铁与精确数据构筑的秩序中,勃然萌发的力量。那点微紫,是破晓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