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宫的东暖阁内,地龙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崇祯皇帝周身上下透出的那股寒意。他猛地从龙榻上坐起,额头上满是冷汗,中衣已然湿透,紧贴着瘦削的脊背。梦中那山呼海啸般的“兑银子”呐喊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无数面目模糊的百姓化作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吞噬,连同这大明王朝的龙椅宝座,一同拍得粉碎。
“皇上?您…”值守在殿外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听到动静,连忙轻手轻脚地小跑进来,见状心头一紧,赶紧递上温热的帕子。
崇祯一把推开他的手,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里带着未散的惊悸,声音嘶哑地低吼道:“外间…外间为何如此喧哗?可是…可是乱民又冲击宫门了?!”他侧耳倾听,除了呼啸的北风,宫墙之内一片死寂,但那梦中的喧嚣太过真实,让他心胆俱裂。
王承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皇帝这是被连日来的票号风波惊了心神,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心中叹息,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是躬身,用那特有的、带着一丝安抚的柔和嗓音回道:“皇爷恕罪,外间并无喧哗,宫禁安稳如山。想必是…是风声紧了,扰了皇爷清梦。”他小心翼翼地将温帕再次递上,“皇爷,擦把脸,定定神吧。”
崇祯接过帕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冰冷的湿意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但心底那股无名火却越烧越旺。他烦躁地挥退想要上前伺候更衣的宫女,只披了件外袍,趿拉着鞋就在暖阁内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焦躁野兽。
“承恩,”他猛地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刺向垂手侍立的王承恩,“你实话告诉朕,外面…外面究竟乱成什么样子了?那大明皇家票号,当真…当真要倒了?”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王承恩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最难回答的问题来了。他深知皇帝的性子,多疑、敏感,尤其是在这关乎“钱”和“权”的事情上。他斟酌着词句,不敢有丝毫夸大,也不敢完全隐瞒:“回皇爷,京师这几日,确实因那票号兑付之事,有些…有些纷扰。市井小民,听风就是雨,难免恐慌。不过…”
“不过什么?”崇祯逼问,眼神紧紧锁住他,“朕听说,连晋商、徽商都牵扯进来了?张世杰他…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这票号若是倒了,朕的内帑…不,是国库!国库会不会被拖累?天下会不会因此大乱?”他越说越急,仿佛已经看到了国库空空如也、流民再次揭竿而起的可怕景象。这大明江山,如今就像一艘四处漏水的破船,再也经不起任何风浪了。
王承恩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此刻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影响皇帝对越国公的态度,进而影响朝局。他微微躬身,语气愈发恭谨:“皇爷息怒,保重龙体要紧。老奴听闻,那挤兑风潮起来时,确实凶险万分,票号门前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崇祯的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
“…但是,”王承恩话锋适时一转,“越国公与那位苏行长,应对得极快,也极有章法。”他抬眼悄悄瞥了下崇祯的神色,继续道,“先是快马加鞭,从山西、徽州调来了数百万两的现银,真金白银地堆在票号门口,稳住了阵脚。紧接着,又在全城各处张贴告示,将那票号的…的什么‘准备金’账目,公之于众。”
“公之于众?”崇祯眉头紧锁,“商号机密,岂能如此儿戏?!”
“皇爷圣明,起初老奴也觉诧异。”王承恩顺着他的话道,“可听闻,那告示上写得明明白白,票号库里的金银,足以兑付发出的银票七成还有余!这消息一出来,市面上那些说票号亏空、银箱装石头的谣言,就不攻自破了。如今街面上,虽然还有些许议论,但挤兑的人潮,已然散去大半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引导:“老奴愚见,此举…虽是惊世骇俗,却也见效极快。若非越国公威望足以调动晋商徽商,若非那苏行长确有通天之财技,更若非…越国公对那票号上下掌控如臂使指,令行禁止,只怕这场风波,没那么容易平息。”
王承恩的话,像是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崇祯内心最敏感的地方。他既告诉了皇帝危机已经缓解,让他稍安,却又字字句句,都在提醒崇祯一个事实——张世杰的能量,已经庞大到了可以瞬间调动数百万巨资、可以迫使商贾俯首、可以掌控一个足以影响国本的金融机构的地步!这种掌控力,让他这个皇帝,都感到心惊肉跳。
崇祯沉默了下来,不再踱步,而是缓缓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宫墙分割开的一方灰蒙蒙的天空。王承恩的话,在他心里激起了千层浪。危机解除,他本该松一口气,但那股莫名的、沉甸甸的压迫感,却比之前更甚。
“掌控如臂使指…”他喃喃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是啊,张世杰确实有本事,能平流寇,能稳金融,这是他这个皇帝做不到的。可这本事越大,这掌控力越强,就越是让他寝食难安。袁崇焕当年,不也是这般威风八面,深得军心民心吗?结果呢?
他猛地想起昨日召见时,张世杰那虽然恭敬,却不卑不亢,甚至隐隐带着一种自信乃至…强势的态度。那份关于以关税、盐税为抵押的奏请,自己当时在压力下几乎是被迫应允的!这大明江山,究竟是他朱由检的,还是他张世杰的?!
“承恩,”崇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冷意,“你说…越国公对那票号,当真只是为公,为这大明江山吗?他如今权倾朝野,军政大权在握,如今又手握这堪比国库的金融利器…他,还需要朕这个皇帝吗?”
王承恩闻言,心中剧震,连忙跪伏在地:“皇爷!天威浩荡,日月同辉!越国公纵有微末之功,亦是皇爷慧眼识人,简拔于微末!若无皇爷信任,岂有他今日?他的一切,皆是皇爷所赐!老奴…老奴相信,越国公对皇爷,对大明,是忠心的…”他这番话说的恳切,却巧妙地避开了直接回答崇祯那个诛心之问。
忠心?崇祯在心中冷笑。这世上,最难测的就是人心,最易变的就是忠心!尤其是当他掌握了足以颠覆一切的力量之时。
就在这时,殿外有小太监轻声禀报:“启禀皇爷,王公公,方正化公公在外求见,说是有…有关票号的后续情形,及越国公的一道奏疏呈报。”
崇祯眼神一闪,收敛了外泄的情绪,恢复了那副高深莫测的帝王威仪。“宣。”他淡淡道,转身坐回龙榻上。
王承恩也站起身,垂首退到一旁,心中却是波涛汹涌。方正化,这个如今明显倒向张世杰的司礼监太监,此刻前来,是巧合,还是…他不敢深想。
方正化低着头,迈着小碎步进来,恭敬地将一份奏疏和一个密封的小信匣高举过头顶:“奴婢叩见皇爷。这是越国公关于票号风波已平的奏报,以及…越国公命人快马送来的,江南新到的明前龙井,国公说,请皇爷品尝,安心静养。”
崇祯看着那奏疏和茶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伸手先拿过奏疏,迅速浏览了一遍。奏疏上,张世杰以沉稳的笔触汇报了风波平息的过程,强调了金融改革对稳定社稷、充盈国库的重要性,言语恭敬,无可指摘。
但崇祯的目光,却在那“晋商”、“徽商”、“五百万两”、“准备金七成”等字眼上停留了许久。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无声地彰显着奏疏主人那庞大而恐怖的实力网络。
他放下奏疏,又拿起那盒茶叶,入手温润,是上好的瓷罐。他打开盖子,一股清冽的茶香扑鼻而来。安心静养?他如何能安心?
“嗯,越国公有心了。”崇祯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票号之事,他处置得宜,朕心甚慰。告诉越国公,朕知道了,让他…好自为之。”
“是,奴婢遵旨。”方正化叩头,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暖阁内,再次只剩下崇祯和王承恩。崇祯摩挲着光滑的瓷罐,目光幽深,仿佛要透过这冰冷的瓷器,看到那个远在宫外,却仿佛无处不在的“越国公”的影子。
“承恩,”良久,崇祯才幽幽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你说,这大明的天…是不是快要变了?”
王承恩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不敢接话。
崇祯没有等他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去,替朕传一道密旨给…给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他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猜忌,有恐惧,更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厉,“让他,给朕盯紧江南…尤其是,那些和钱谦益,和这次票号风波有过牵连的士绅…以及,所有与越国公有关的人和事!一有异动,即刻密报!不得有误!”
王承恩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皇帝这是…这是已经开始着手布置,防范甚至可能…对付越国公了吗?他不敢怠慢,连忙躬身:“老奴…遵旨。”
崇祯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空荡的东暖阁内,他独自一人,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将那罐昂贵的龙井茶,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风波看似平息,但他心中的风暴,却刚刚开始。对张世杰那日益增长的依赖,与那深入骨髓的猜忌,像两条毒蛇,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这一次,他嗅到的,不再是简单的金融风险,而是一股可能颠覆一切,包括他朱家皇权的…真正的暗流。这盘棋,似乎快要脱离他的掌控了。下一步,他该如何落子?而张世杰,那个权倾朝野的英亲王,他的下一步,又将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