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秋天,天高云淡,桂子飘香。
这片宁静之下,廉政督察院的牌子,如同一滴冷水滴入滚油,炸得整个官场滋滋作响。
弹劾石砚和薛蟠的奏折,雪片一般飞入宫中。
措辞愈发激烈,从最初的“手段不当”,很快升级为“动摇国本”、“乱政之始”。
守旧派的官员们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前所未有地抱成一团,大有不把督察院这根眼中钉拔掉誓不罢休的架势。
然而,所有奏折都石沉大海。
小皇帝的态度很明确:不议,不理,不批复。
这种沉默的强硬,让习惯了依靠朝堂舆论、集体施压来左右君王决策的官僚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
他们赖以生存的游戏规则,正在失效。
这日,内阁首辅黄佑德的府邸,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齐聚,人人面色凝重如铁。
“黄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吏部尚书刘铮声音沉痛,仿佛在泣血,“皇上偏信林氏,设立督察院这等厂卫机构,以无赖之徒为爪牙,将我等士大夫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如今朝堂之上,人人自危,大周百年基业,危矣!”
另一位阁老捶着桌子附和:“正是!那石砚不过黄口小儿,薛蟠更是街头泼皮!监察百官之重器,竟交予此等人物,滑天下之大稽!我等若再不进言,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黄佑德端着茶杯,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杯沿,半开半阖的浑浊老眼,倒映着跳动的烛火。
他没说话。
他比这些激愤的同僚看得更深。
小皇帝的固执,林黛玉的沉默,薛蟠那个不伦不类的任命……
这一切都说明,那对君臣已经下定决心,要用一种全新的、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来整顿朝纲。
他们不再遵循棋盘上的规矩,而是直接拎起了锤子。
这种感觉,让黄佑德这个自诩的棋道高手,极不舒服。
“进言?”黄佑德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老树枯皮,“你们的奏折还少吗?皇上可曾看上一眼?”
众人瞬间语塞。
“如今之计,”黄佑德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锐光,“空谈无益。想让皇上回心转意,就必须让他亲眼看到,他倚仗的这套‘新法子’,会捅出多大的乱子!”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既然他们不讲体面,那我们就帮他们,把事情闹得更不体面。”
刘铮眼睛一亮:“黄公的意思是……”
“薛蟠不是号称‘特命巡察使’,奉旨败家吗?”黄佑德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那就让他败个大的。败到国库吃紧,败到民怨沸腾,败到皇上自己都觉得脸上无光,不得不亲手砍掉自己立起来的这面歪旗!”
“具体该如何做?”
“江南,盐务。”黄佑德轻轻吐出四个字。
在场众人皆是心头剧震。
大周的盐政,自开国以来就是一块最肥,也最烂的肉。
从两淮盐运使到最底层的盐丁,盘根错节,利益交织,是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
“黄公高见!”刘铮抚掌赞道,“两淮盐务,水深不见底!薛蟠那样的草包,仗着皇命在身,若是冒失地一头扎进去,别说查案,不被人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就算他祖坟冒青烟!”
“不错!盐商们个个富可敌国,手下亡命之徒不知凡几。他们可不像苏州那个李维,只会玩官场伎俩。那些人,是真的敢让钦差‘病死’在路上的!”
黄佑德微微点头,显然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此事,我们不必亲自出面。只需派人,去给两淮的几位大盐商,透个风就够了。”
他端起茶,慢条斯理地吹着热气。
“就说,皇上派了个‘败家子’巡查使,带着尚方宝剑,要去整顿盐务。再告诉他们,这位巡查使平生所好,无非金钱美色,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招待’这位大人。”
“那薛蟠本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到了扬州那等销金窟,被盐商们用金山银海、绝色美人一捧,必然乐不思蜀。届时,我们再上书弹劾他玩忽职守,贪赃枉法。人证物证俱在,皇上就算再想保他,也堵不住天下人的嘴!”
“妙!此计甚妙!”众人纷纷称赞。
“这还只是第一步。”黄佑德眼中寒光更盛,“薛蟠倒台,只是敲山震虎。我们要借此机会,让皇上看到,他所谓的新政,动摇的到底是何等重要的‘国本’!”
他压低声音,语气幽幽。
“盐税,乃国库命脉。一旦两淮盐路因‘整顿’而中断,盐价飞涨,不出三月,京师的粮价就会跟着疯涨。到那时,百官无心政事,百姓无米下锅。他那个‘廉政督察院’,还能查谁?林太傅那部《权利法案》,又能保护谁?”
这番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
这已经不是政见之争。
这是在用国家经济的命脉,来做一场豪赌。
赌注,是皇帝的妥协,和林黛玉新政的彻底破产。
“黄公……此举,是否太过凶险?”一位阁老声音发颤,“万一事态失控……”
“失控?”黄佑德冷笑一声,“只要我等齐心,届时一同上奏,‘为国请命’,恳请皇上暂缓新政,恢复旧制,以安抚盐商,稳定盐价。皇上在民意和国库的双重压力下,除了妥协,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他站起身,目光如炬,扫过众人。
“诸位,这是我等读书人,为扞卫圣人教化、祖宗成法,不得不行的‘死谏’!成,则拨乱反正,朝纲重回正轨。败……我们便一同告老还乡,也算对得起这一身官服了!”
一番话,慷慨激昂,瞬间点燃了众人心中的“大义”。
“我等,唯黄公马首是瞻!”
一场针对薛蟠,实则剑指黛玉和皇帝的巨大阴谋,就此拉开序幕。
几日后,养心殿。
薛蟠正唾沫横飞地向小皇帝和黛玉汇报他近期的“辉煌战果”。
“……太傅,皇上,您是没见着!我领着人往那帮老抠的勋贵家门口一站,只说奉旨来查查他们家有没有‘民间疾苦’,那帮老家伙脸都绿了!一个个抢着往我袖子里塞银票,求我高抬贵手!”
“还有那个镇国公的二公子,前儿个还在酒楼里骂我是皇上养的狗。昨儿个一见我,‘薛爷爷’叫得比谁都亲!还非要把他养了多年的西域舞姬送我府上!”
薛蟠说得眉飞色舞,小皇帝在一旁听得哈哈大笑,连日来被朝臣围攻的郁闷一扫而空。
这种感觉,实在太爽了。
黛玉却始终神色淡淡,安静地喝着茶。
等薛蟠吹嘘完了,她才放下茶杯,轻声开口:“薛大哥,在京城里作威作福,可还过瘾?”
薛蟠嘿嘿一笑:“过瘾是过瘾,就是忒没劲了些。这帮京油子,都是软骨头,不经吓。”
“那……想不想去个更有劲的地方?”黛玉看着他,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您说!去哪儿?”薛蟠顿时来了精神。
黛玉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递给他。
“两淮,扬州。”
薛蟠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扬州,他太熟了。那是全天下最富贵的地方,也是全天下最要命的地方。
他打开密信,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信是黛玉安插在江南的密探发回的。
内容很简单:京中吏部尚书刘铮的亲信,秘密南下,与两淮几位总盐商会面。随后,扬州城便流言四起,说朝廷派了位“败家钦差”,不日将至,是来“发大财”的。各大盐商都在摩拳擦掌,备下了无数金银珠宝、古董美人,准备“迎接”圣驾。
“这是个套子。”薛蟠合上信,难得地皱起了眉头,“他们算准了我贪财好色的名声,想把我架在火上烤。我若收了,是贪赃枉法;我若不收,是断他们财路,必然引来疯狂反扑。横竖都是死路一条。”
小皇帝的脸色也阴沉下来:“这帮老匹夫!竟敢如此算计朝廷命官!”
“皇上息怒。”黛玉依旧平静,“他们不是在算计薛大哥,他们是在算计我们。”
她看向薛蟠,问道:“薛大哥,怕吗?”
薛蟠沉默了。
他不是怕死,他烂命一条。
他是怕自己脑子不够用,辜负了黛玉和皇帝的信任,把事情搞砸了。
扬州的盐商,可不是苏州李维那种只会耍官腔的货色。那些人,是真的吃人不吐骨头的。
“怕个鸟!”
薛蟠忽然一拍大腿,桌子被震得嗡嗡作响。
“皇上和太傅信得过我薛蟠,我他娘的要是怂了,还算什么男人!”
他梗着脖子,那股混不吝的劲儿又上来了。
“不就是个套子吗?老子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套子硬,还是我薛蟠的脑袋硬!他们不是想让我去贪吗?那我就贪给他们看!贪他个天翻地覆,贪他个倾家荡产!”
黛玉要的,就是他这股劲。
她站起身,走到薛蟠面前,目光清澈而锐利。
“薛大哥,这次去扬州,本宫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您说!”
“放开了贪。”
黛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
“他们送什么,你收什么。金山银山,照单全收。绝色美人,尽纳房中。让他们相信,你就是那个他们想象中的,无可救药的蠢货、贪官。”
“但是,”她话锋一转,“所有收下的东西,都给本宫一笔一笔记清楚。每一锭银子从谁手里来,要花到哪里去。每一个被送来的女子,姓甚名谁,家在何方,为何落入盐商之手。这些,才是你真正的‘账本’。”
薛蟠愣住了。他隐约明白了。
“他们想用金钱美色腐蚀你,让你成为他们的傀儡。那我们就将计就计。”黛玉的声音冷了下来,“本宫倒要看看,为了填满你这个‘无底洞’,他们要从百姓身上,再刮下多少层血肉!”
“他们想借盐务要挟朝廷,那本宫就借你的手,把两淮盐务这个天大的脓包,彻底捅破!”
“这个差事,九死一生。”黛玉看着他,郑重地说道,“你若不愿意,现在就可以拒绝。”
薛蟠看着黛玉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又看了看旁边一脸紧张的小皇帝。
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太傅,您这话说的,忒见外了。”
他拍着胸脯,砰砰作响。
“我薛蟠烂命一条,能跟着您和皇上干这么一件捅破天的大事,死了都值!”
“不就是去当一回天下第一号的大贪官吗?”
“这活儿,我熟!”
三天后,一队悬挂着“御前巡查”旗号的船队,浩浩荡荡地驶出京城,沿运河南下。
船头,薛蟠身穿御赐的飞鱼服,意气风发。
他身后,依旧跟着面无表情的石砚。
这一次,石砚的身份,不再是“账房先生”,而是督察院派来“协助钦差”的副使。
黛玉站在城楼上,目送着船队远去,秋风吹动她的裙摆,猎猎作响。
棋局已布。
黄佑德他们,以为自己在执棋。
却不知,他们每落一子,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扬州,那座名满天下的销金窟,即将迎来它有史以来,最贪婪,也最特别的一位“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