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之上,薛蟠的座船极尽奢华。船体是三层的楼船,雕梁画栋,檐角挂着鎏金的铃铛,风一吹,叮当作响,传出数里。甲板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船舱里燃着价值千金的龙涎香。随行的仆从就有上百人,个个绫罗绸缎,气派非凡。
这排场,比当年接驾的甄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船队行得不快,几乎是游山玩水。每到一处繁华码头,薛蟠必然登岸。不是包下整座酒楼听戏,就是一掷千金,将当地的古玩市场扫荡一空。真假不论,只求最贵。
“薛大人真是好兴致啊!”石砚站在船头,看着岸边因为薛蟠的“豪购”而引发的骚动,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是自然!”薛蟠正搂着一个刚在临清码头买来的歌姬,手里端着夜光杯,喝着西域进贡的葡萄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石兄,你就是太紧绷了,来来来,喝一杯!”
石砚看都未看那杯酒,目光投向远方,淡淡道:“我们离扬州,还有三百里。”
“急什么?”薛-蟠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皇上给我这差事,叫‘巡查’,又不是行军打仗。咱们得先把声势造足了,让扬州那帮孙子知道,来的不是官,是爷!”
石砚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回到船舱,拿出纸笔。他没有记录薛蟠的荒唐,而是摊开一张地图,将沿途所有盐运的关卡、税吏的名字、以及船队经过时,那些税官们谄媚又带着几分贪婪的表情,一一记录下来。
黛玉让他跟着薛蟠,名为副使,实为“眼睛”。薛蟠负责在台前唱戏,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而他,则负责看清台下每一个观众的真实面目。
半个月后,这支招摇无比的船队,终于在一片喧天的锣鼓和鞭炮声中,抵达了扬州码头。
码头上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为首的,是两淮盐运使孙绍祖,以及扬州知府,再往后,便是扬州八大总商,也就是掌握着整个大周盐业命脉的八大家族当家人。
这些人,个个富得流油,穿戴比京城的王公国戚还要讲究。他们脸上堆着谦卑恭敬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审视和算计。
薛蟠大马金刀地走下船,对前来迎接的官员只是略一点头,便径直走向那八位盐商。
“哪位是汪家的当家?”薛蟠粗声粗气地问,眼神在八人脸上扫来扫去。
一个身材微胖,面容精明的中年人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道:“草民汪致远,见过钦差大人。”
“嗯。”薛蟠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像是在评估一头肥羊的斤两。“听说你们扬州盐商,富甲天下。本官这次来,不为别的,就是想开开眼界。”
他拍了拍汪致远的肩膀,力气大得让对方一个趔趄。“听说你家有个园子,叫‘寄畅园’,比皇家园林还气派?带本官去瞧瞧!”
这话说得极其无礼,完全没把旁边的盐运使和知府放在眼里。孙绍祖和扬州知府的脸色都有些难看,但见薛蟠气焰嚣张,又不敢发作。
汪致远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脸上却笑得更灿烂了。“大人肯赏光,是小人的福气!园子早就备好了,请!”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汪家的寄畅园。
这寄畅园,果然名不虚传。亭台楼阁,曲水流觞,一步一景,极尽奢华。园中光是伺候的丫鬟仆妇,就有数百人之多。
汪致远将薛蟠引至一处临水的水榭,早已备下盛宴。菜是“满汉全席”的规格,酒是三十年的女儿红。席间,更有十几个精心挑选出来的绝色歌姬献艺,每一个都足以让寻常的王孙公子神魂颠倒。
薛蟠大喇喇地坐了主位,左拥右抱,吃得满嘴流油,看得双眼放光。他那副猪哥相,让在座的盐商们心中都暗暗发笑。
——传言不虚,果然是个草包。
酒过三巡,汪致远端着酒杯,凑到薛蟠身边,压低声音道:“大人一路车马劳顿。小人给大人备了些‘程仪’,就在隔壁的‘藏珍阁’,还请大人笑纳。”
薛蟠眼睛一亮,醉醺醺地站起来:“带路!”
藏珍阁是一座三层小楼,门窗都是用紫檀木雕的。一推开门,满屋的宝光几乎要闪瞎人的眼。
第一层,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金条和银锭,粗略估计,不下二十万两。
第二层,是各色古玩字画,珊瑚玉器。其中一尊半人高的赤金佛像,更是珠光宝气,价值连城。
第三层,更夸张。整整一层,摆满了大箱子。箱子一打开,里面不是金银,而是一张张盖着官府大印的地契和盐引。
“大人,”汪致远抚摸着一口箱子,脸上带着自得的微笑,“这扬州城内外,上好的田庄、铺面,都在这里了。还有这些盐引,一张盐引,便是一年的富贵。这些,都是我们八家的一点心意。”
薛蟠的呼吸都变得粗重了。他扑到一口箱子前,抓起一把地契,又抓起一把盐引,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脸上露出无比陶醉的神情。
“好!好东西!”他回头看着汪致远,咧嘴笑道,“汪老板,够意思!本官……很满意!”
汪致远和其他几位盐商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鱼,上钩了。
“只要大人满意就好。”汪致远笑得像一尊弥勒佛,“以后,扬州盐务上的事,还要请大人多多美言。我们都是朝廷的忠心商贾,绝不敢有二心。只是这盐税的定额……嘿嘿,大人您知道,生意难做,还望大人能在皇上面前,替我们美言几句。”
“好说!好说!”薛蟠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只要你们把本官伺候好了,什么都好说!”
从那天起,薛蟠就住进了寄畅园,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白天,在园子里赏花斗鸟,听曲看戏。晚上,则由八大盐商轮流做东,夜夜笙歌,宴无虚席。
金钱如流水般送进园子,美女像走马灯一样换个不停。薛蟠来者不拒,照单全收。他甚至还嫌不够,主动开口,向盐商们索要各种奇珍异宝。今天说看上了谁家的汗血宝马,明天又说想尝尝东海的千年大鳐。
盐商们虽然肉疼,但为了稳住这个“瘟神”,只能咬着牙满足他。短短十几天,薛蟠在扬州“搜刮”的财物,价值已经超过了百万两。
“薛百万”的名号,在扬州城里,算是彻底坐实了。只不过,这个名号背后的含义,已经从“钱多人傻”,变成了“贪得无厌”。
而石砚,则像一个幽灵,住-在寄畅园一处偏僻的跨院里。他白天闭门不出,到了晚上,便会有一个个衣衫褴褛的人,被薛蟠的亲信悄悄带进他的院子。
这些人,有的是被盐商强占了土地的农户,有的是被逼得家破人亡的破产小盐商,还有的,就是那些被当作“礼物”送给薛蟠的女子。
石砚的房间里,灯火彻夜不熄。
他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两个账本。
一个账本,是薛蟠让人送来的。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着他每天收了什么东西,价值几何,是谁送的。账本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得意和炫耀。
另一个账本,是石砚自己写的。上面用清隽工整的小楷,记录着每一笔不义之财背后的血泪。
“汪家所赠‘程仪’二十万两白银,其来源,乃是克扣下属三百户盐丁三年工钱,并强行收购城东‘李家布行’家产所得。李家家主李三,投井自尽……”
“赵家所献‘赤金佛像’,乃是融化了从运盐船上私自夹带的五十斤黄金铸成。为掩盖此事,赵家管事将负责押运的五名趟子手,沉尸江中……”
“送入园中歌姬‘小翠’,本名王秀英,苏州人士。其父为一秀才,因撰文揭露盐商囤积居奇,被诬陷入狱,死于狱中。其母自缢,王秀英被卖入青楼,后被盐商购下,用以贿赂官员……”
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
石砚每写下一笔,心就往下沉一分。他终于明白,黛玉所说的“捅破脓包”是什么意思。扬州盐务这个脓包,内里早已腐烂腥臭到了何种地步。盐商们的富可敌国,完全是建立在无数人的尸骨和血泪之上。
而薛蟠的贪婪,就像一根探针,精准地刺入了这脓包最深处。为了满足薛蟠越来越大的胃口,盐商们只能变本加厉地去压榨、去掠夺。他们自以为掌控了一切,却不知道,他们所有的罪行,都被这根探针,一滴不漏地引导了出来,汇集到了石砚的笔下。
这天夜里,石砚正在整理卷宗,薛蟠醉醺醺地闯了进来。
“石兄,还没睡呢?”他打了个酒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你看我这几天的戏,演得怎么样?”
石砚放下笔,看着他通红的脸,沉默了片刻,才说:“你乐在其中。”
这话,不知是褒是贬。
薛蟠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扔到桌上。“这是今天晚上,孙绍祖那老小子偷偷塞给我的。”
石砚打开锦囊,里面不是金银,而是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只有几个字:“漕运总督,刘公,问大人安。”
石砚的瞳孔骤然一缩。
漕运总督刘盛,正是吏部尚书刘铮的亲弟弟!
黄佑德他们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他们等不及了。”薛蟠冷笑道,“我这些天光吃不干活,他们心里发慌,这是在敲打我,让我赶紧找盐务的茬儿,好让他们有机会把事情闹大。”
“你想怎么做?”石砚问道。
“做戏嘛,自然要做全套。”薛蟠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脸上的醉意一扫而空,眼神里透着一股狼一般的狠厉。
“明天,我就去砸了盐运使司的场子!我要当着全扬州人的面,痛斥他们官商勾结,偷税漏税,导致国库空虚!”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灯火辉煌的寄畅园,声音压得极低。
“我要逼他们,把藏在耗子洞里的粮食,都给我搬出来。我还要逼他们,把盐价给我往上抬,抬得越高越好!”
“他们不是想看乱子吗?老子就给他们搅和出个天大的乱子!”
“我要让扬州的米价,一天一个样!我要让运河上的漕船,十天半个月都动弹不得!”
石砚心头一震,他失声道:“你疯了?!这么做,会引起民变的!”
“不疯,怎么钓得出大鱼?”薛蟠转过头,咧嘴一笑,那笑容在烛光下,显得有几分狰狞。
“石兄,你就安安心心在这儿记你的账。外面的风雨,我来扛。”
“这出戏的高潮,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