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后的御史台偏院覆着层薄冰,青石板缝里凝着未化的雪粒。
我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上楼时,袖中茶盏的温度透过棉帕渗进掌心——这是我让春桃特意煮的桂圆红枣茶,紫绡这样长期受冻的宫人,最受不得寒。
门闩拉开的瞬间,霉味混着潮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紫绡缩在靠窗的角落,灰布裙裾皱成一团,双手像铁钳似的箍着膝盖,喉间反复滚着碎语:“我说了也没用……没人会信一个宫女的话……”她的指甲深深掐进腕骨,青白的皮肤上印着月牙形的红痕。
“紫绡姐姐。”我放轻脚步,将茶盏搁在她脚边的矮几上。
瓷盏与木几相碰的轻响惊得她猛地抬头,眼底的惊惶像被石子搅碎的潭水,“我不是来问证词的。”
她盯着我,睫毛剧烈颤动,喉结动了动:“那……那小姐是要问什么?我已经把知道的烧档案、遣宫人的事都……”
“当年惠妃临死前,有没有说过什么?”我蹲下来,与她平视。
她浑身剧震,怀里的膝盖松了松,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青砖缝:“惠妃娘娘……她咳得厉害,血沫子沾在帕子上。我给她擦嘴时,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掐得生疼。她说‘紫绡,帮我记住这个名字’……”她的声音突然哽住,泪水大颗大颗砸在青灰裙面上,“然后她用指甲在床沿划了个‘崔’字,很浅,像道血痕。可第二天我去看,那道痕被刮得干干净净,连木屑都换新的了……”
我取出怀里的残卷拓本,轻轻摊在她面前。
泛黄的纸页上,“惠妃暴毙”四个字是从被烧剩的档案里拓下来的,边缘还留着焦黑的锯齿:“现在,有人记得了。”我指尖抚过“崔”字的位置,“而你,不必再替她闭嘴。”
她盯着那页纸,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
突然整个人扑跪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我不是不想说……我是怕啊!李德全拿我家人威胁我,他说只要我多嘴一句,我娘就得死在浣衣局!”她的哭声里带着哨音,像寒夜里被风吹裂的竹笛,“我娘今年五十了,洗衣裳时手泡得全是冻疮……”
“你母亲现在在城南庄子里。”我弯腰扶她起来,掌心能触到她肩胛骨的嶙峋,“我让春桃昨日辰时接的人,庄子里烧着地龙,有两个粗使婆子专门伺候,顿顿有热汤。”她仰起脸,泪水糊了满脸,眼睛却亮得惊人,“我不逼你站出来指认皇后。但如果你愿意——”我从袖中取出纸笔,“可以写下来。不署名,不呈堂,只放进‘青霞信箱’。”
“青霞信箱?”她声音发颤。
“京郊废弃的玄清观,后殿有口裂了缝的青釉瓷缸。”我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夜里子时,你把信塞进缸里,第二日会有人取走。”我指腹轻轻点了点她腕上的红痕,“就像你当年替惠妃记着‘崔’字那样——现在,该轮到别人替你记着了。”
三日后卯时,阿砚裹着一身寒气撞进我院子。
他怀里揣着个泥封的竹筒,指节冻得发紫:“小姐,玄清观的瓷缸里有东西!”竹筒上的泥封还沾着草屑,我用银簪挑开时,几片毛边纸页簌簌落在案上。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握笔的手在发抖:“皇后娘娘每月初一传‘静默规训’,说‘多嘴的宫人会变成井里的浮尸’。前年冬至,老尚宫带我们去永巷听秘语:‘惠妃是怎么死的?因为她不肯安静。’”纸页背面还有一行小字:“我替娘娘烧过三次东西,第一次是惠妃的妆匣,里面有半块崔氏的玉佩……”
“好。”我将纸页按原样卷好,“挑三份最紧要的,抄在薄宣纸上。”
“小姐是要给陆御史?”阿砚搓着冻红的手。
“嗯。”我望着窗外未消的积雪,“陆明远的奏疏里需要一句‘非独一人知之,乃众人皆忍而未发’。”
当夜亥时,春桃举着灯笼进来时,袖中又鼓着两团纸。
“青霞信箱又有信了。”她压低声音,“一封是尚食局的老厨娘,说惠妃死前喝过的参汤里有苦杏仁味;另一封是司药房的小药童,说当年崔氏陪嫁的医女每月都来领朱砂……”
系统在识海里轻轻一震,久违的提示音像冰面裂开的脆响:【血契感应范围扩展至宫闱边缘,谎言遮蔽失效区域+50%】。
我摸着腕间的符印,它不再像前日那样凉得刺骨,倒像块被捂了半日的玉。
月上中天时,我站在廊下望空庭。
雪光把青瓦照得发白,檐角的冰锥坠着细链似的月光。
最可怕的从来不是暴政,是让人学会自我噤声——可当第一个人敢在雪夜里摸黑去玄清观,第二个、第三个便会跟着踩出脚印。
此刻的宫墙里,或许正有某个小宫女攥着写满字的纸页,在被窝里反复摩挲;某个老太监盯着案头的炭盆,把烧了一半的信又塞进袖中。
“小姐。”春桃捧着茶盏过来,“陆御史派人送消息,说皇上明日要召三司官员议事。”
我接过茶盏,热气模糊了眼前的雪色。
李德全此刻该在景仁宫当差吧?
他或许正替皇后磨着松烟墨,或许正捏着算盘核对月例银——但他不知道,那些被他威胁过的“哑巴”,早已在暗夜里张开了嘴。
更不知道,当沉默的人开始书写,连烧红的炭盆都捂不住真相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