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州校场,晨鼓初响,三声炮响裂云穿雾,惊起城头寒鸦一片。
天光尚薄,霜气未消,百姓已自四面八方涌来,或披蓑衣,或执竹杖,更有江北遗民扶老携幼,徒步数十里而来。
他们不为看兵戈,不为听号令,只为亲眼一睹那封曾令千家悲泣、万心动摇的“伪信”——是否真如传言所言,乃金人毒计,欲以一字一句,断我南归之志,毁我抗金之基。
校场中央,一座高台巍然立起,漆木新刷,四角悬青旗,上书“证信昭天”四字,笔力沉雄,出自范如玉亲题。
台上设三案:左案陈伪信原件,黄绢残角犹带焦痕;中案列大名夺回的“伪印模本”残页,墨迹歪斜,木片焦黑;右案则置赵阿六亲手调制的“杭墨松烟”印泥,色若朝霞,润如脂玉。
辛弃疾立于台前,铁甲未卸,风尘犹在。
他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心中却无半分轻慢。
他知道,这一日,非止为辩真假,更为立信于民。
信若不立,纵有百万雄兵,亦不过沙塔虚楼。
范如玉缓步登台,素衣如雪,发髻仅用一支银簪束起。
她不疾不徐,取出朱笔,蘸墨于砚,于黄绢之上,一笔一划写下“辛”字。
笔锋顿挫有力,骨中有筋,墨中含情。
写罢,她取辛弃疾随身佩印,轻轻一按,鲜红印痕赫然成形,如血绽梅瓣,温润而不溢。
两方“辛”印并列于案:一边是临安官府通行之印,色润如血,纹路清晰,莲晕三层自然舒展;另一边伪印偏赭发滞,边缘干涩如锈蚀铁片,墨迹僵硬,仿佛冻土裂痕。
台下已有窃语四起。
“这颜色……不对。”一名老吏眯眼细看,“我曾在建康府押文三年,南朝官印从不用北地松烟,此印浊气重,性燥易裂。”
话音未落,赵阿六已跃上台来,银针在手,如执判官笔。
他先挑取真印泥少许,置于琉璃灯下,光透如琥珀,流转生辉;再取伪泥,灯光一照,竟显细微龟裂,似久旱河床。
他舌尖轻触,眉头骤锁:“北地松脂混砂,味苦而涩,烧后留灰三分——此非我江南官造之物!”
说罢,取清水两盏,分别滴于两印之上。
真印墨色沉稳,水珠滚过如荷承露,纹丝不乱;伪印遇水即现裂纹,墨色浮散,如朽木溃堤。
千人哗然。
忽有一白发老者拄杖而出,颤声道:“我儿张元……死于泗州之战前夜。临终前紧握一纸批文,说是辛公亲批粮饷,墨色温润,他摩挲良久,言‘此墨有魂,必真’……今日得见,果然如此!辛公未负我儿,是我儿死得其所啊!”言罢跪地痛哭,满场默然,继而低泣声连成一片。
就在此时,辛弃疾抬手,召阿霓登台。
少女一身素衣,肩披魂幡,步履沉重如踏刀尖。
她望向那封伪信,瞳孔骤缩,指尖微颤。
这信曾焚她家园,污她清白,逼她兄长投井,母亲悬梁。
她曾以为,那纸上“辛弃疾”三字,便是屠门恶鬼的烙印。
可如今,她站在这里,不是为复仇,而是为还天下一个清白。
她取火把在手,火苗跳跃,映红双目。
泪先落下,声音却稳:“此信曾焚我家,辱我为汉奸之女……今日,我要当众焚之。”
火舌舔上黄绢,伪信一角卷曲焦黑。
就在火焰腾起刹那,辛弃疾双目微闭,金手指全开——过目不忘之能,早已不止于记文识策。
此刻,他感知的,是墨迹之中有无“执念”。
真文书,哪怕残稿半角,皆蕴意志洪流:批“可”字时,胸中激荡收复河山之愿;画行军图时,脑海奔腾铁马冰河。
而眼前这火中伪信,墨虽相似,却无一丝心绪波动,唯机械摹写之冷,匠人恐惧之颤,如傀儡提线,毫无魂魄。
他低声自语:“伪者心不动,真者魂自鸣。”
火势渐盛,黄绢化灰,随风飘散。
忽然,不知谁点燃了一盏灯笼,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百姓自发举灯,高举过头,火光连缀,竟在夜空之下,拼出一个巨大的“信”字,照彻庐州全城,如星河倒悬,如天心昭昭。
辛弃疾仰望那光,久久不语。
他知道,这一夜之后,江北遗民将不再畏惧南归之路;他知道,主和派的谣言将如薄冰遇阳,寸寸崩解。
但他更知道——
有些火,才刚刚点燃。第255章 信火燎原
庐州校场的魂灯尚未熄灭,余烬仍在夜风中明灭如星,仿佛天地间仍有未尽之言。
而千里之外,七州驿道之上,马蹄踏破晨霜,尘影疾驰如箭。
阿霓策马于前,素衣裹身,肩上斜挎一只桐木匣,内藏三物:大名夺回的模本残页、辛弃疾亲押的真印拓片、赵阿六调制的杭墨松烟印泥样本——此三者,皆为“信”之凭证,亦是破妄之刃。
范如玉立于庐州城楼,目送身影远去,手中仍握着那支银簪。
她不语,唯轻声道:“一坛一信,一证一心。百姓要的不是官诰,是心安。”她早已算定,伪信之毒不在字句,而在人心深处那一丝动摇。
若仅靠朝廷辩白,则愈辩愈疑;唯有让民间自证、自悟、自归,方能筑起千城不倾的信基。
于是,每至一州——舒城、寿春、和州、滁阳、泗洪、真州、楚州——阿霓便依令设“信证坛”。
坛不高,仅三尺土台,上陈三案,一如庐州旧制。
所不同者,验者非官,乃民:老吏辨墨性,印匠察纹路,遗民抚纸泣诉往昔批文之温润真切。
当真伪立判,人群之中常有老者跪地叩首,涕泪横流:“原是我等错怪忠良!”
在舒城,一位村老捧坛而跪,坛中盛满故土之壤,来自沦陷区祖坟旁取来的一抔黄土。
他声颤如秋叶:“愿以此信为凭,他日收复故地,授田之约,永世不改!”
范如玉亲临坛前,取旗一面,玄底赤边,绣“归正”二字,亲手授之,低语如风过林:“信若立,土自归。今日你以土托我,他日我必以疆还你。”
消息如野火燎原,七州之内,民心渐凝如铁。
当夜子时,七地同燃魂灯,火光冲天,百姓自发传唱新谣,歌声随江风北渡:
“模本在,辛公真;
伪信焚,家可寻。
墨有魂,印有根;
归南路,不再昏。”
歌声未绝,庐州帅帐之内,烛影摇红。
辛弃疾独坐案前,披甲未解,眉宇深锁。
案上摊开的,正是从大名府密库夺回的伪信底稿残卷。
他指尖轻抚纸面,金手指悄然运转——过目不忘,已不止记文识策,更可溯笔追心。
一笔一划,皆在他脑海中重演书写之景。
忽而,目光凝于三封信末尾“辛疾”署名处,“疾”字最后一捺,本应迅疾如刀,却皆有极细微的停顿,似执笔者腕力一滞,心神微颤。
“不对……”他喃喃,“摹匠无此犹豫,此非临写,而是……真宋人执笔。”
心头如惊雷掠过。
若果真如此,则非金人伪造,乃是有人被胁迫,以近侍之便,仿其手迹!
此人或曾居幕府,或曾掌文案,熟知其行文习惯——而今沦为敌手傀儡,被迫落笔成刃,伤己同胞!
正欲提笔录疑,忽闻帐外鼓噪骤起,如潮水拍岸。
帘帐掀动,李铁头疾步入内,铠甲带霜:“报!南逃遗民数百,自发列队而来,不求粮饷,不乞安置,只言——‘辛公未降,我等归心!’”
帐外,火把如海,延绵数里。
男女老幼,或捧故土之壤,或携残甲断剑,更有怀中紧抱泛黄家书者,跪伏于地,齐声高呼:“辛公未降!我等归心!辛公未降!我等归心!”
火光照亮辛弃疾的脸,他缓缓起身,手按剑柄,指节发白。
那一瞬,他不再只是北伐统帅,而是一面旗帜,一座灯塔,一条南归之路本身。
他低语,如对苍天誓盟:“这一程,不是辩清白……是赎民心。”
风起帐动,远方天际,一抹微光初现,似有新的政坛,已在开封南郊悄然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