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匈奴”二字，如同在北地呼啸的寒风，瞬间让行营内的温度骤降。连一直沉稳的淳于髡，脸上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容。
“匈奴？张仪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引胡人南下？”田朌须发皆张，怒不可遏，“此乃戕害华夏之千古罪人！”
姬延心中的震骇远比众人更甚。他来自后世，比任何人都清楚引外族入关是何等遗祸无穷的行径。张仪，为了保住秦国，竟已不惜做到这一步了吗？不，这不像张仪。张仪是纵横家，玩弄的是列国间的权谋平衡，引匈奴这种完全不可控、且必然遭到天下唾弃的力量，风险太大，不符合其一贯的作风。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过滤着信息。密探说的是“不明身份者”、“像是匈奴口音”，并非确凿证据。而且，袭击发生在栎阳，是秦国腹地，匈奴大队人马如何能悄无声息潜入？若是小股精锐，其目的又是什么？仅仅是破坏他收购粮食的行动？
“消息确实吗？只有口音，可有其他特征？装备、战法如何？”姬延沉声追问那名伤痕累累的密探。
密忍痛回想，断断续续道：“他们……黑衣蒙面，骑术极精，来去如风，用的……多是弯刀，弓箭也与我们不同……打法狠辣，不似寻常盗匪……小人，小人未能看清更多……”
弯刀，骑术精良，打法狠辣……这些特征确实指向匈奴，但也并非绝对。
“陛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晋鄙急道，“若真是匈奴南下，哪怕只是小股精锐，袭扰我军侧后，与秦军前后夹击，后果不堪设想！我军主力皆集结于咸阳正面，侧后空虚！”
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笼罩在姬延心头。正面是拼死抵抗的秦军，背后是粮道受扰、盟友动摇，现在侧翼又可能出现胡骑的威胁！这已不是普通的战争，而是关乎华夏气运的危局！
他缓缓坐回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行营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决断。
良久，姬延敲击桌面的手指蓦然停住。他抬起头，眼中已没有了刚才的惊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本质的冷冽光芒。
“不，这不是匈奴大队南下。”姬延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至少，现在还不是。”
“陛下何以见得？”淳于髡问道。
“时机不对，方式不对。”姬延分析道，“若匈奴真要大规模南下，绝不会只派小股精锐潜入秦地袭击我的密探。他们应该直接攻击我军侧翼，或者劫掠北地郡县，那样造成的恐慌和破坏更大。此时在栎阳出现，更像是……雇佣的刀。”
“雇佣？”众人一愣。
“不错。”姬延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指向北方的草原，“匈奴各部，并非铁板一块。有人与秦交好，也有人与秦有仇。张仪或许未能说动匈奴单于大规模发兵，但他可以用重金、盐铁、或者许诺某些好处，收买其中某个桀骜难驯的部落，派出其麾下的精锐骑兵，伪装身份，潜入秦国，执行特定的破坏任务——比如，阻止朕收购粮食，袭扰朕的敌后力量，甚至……散布恐慌。”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这才是张仪的风格！借力打力，以最小的代价，制造最大的混乱。他不需要匈奴大军，只需要这几百把来自草原的快刀，就能让我们疑神疑鬼，分散兵力，不敢全力西进！”
“好毒的计策！”田朌倒吸一口凉气，“若我等因疑惧匈奴而分兵北顾，则正面前线兵力不足，攻势必然受挫！”
“正是如此！”姬延颔首，“所以，我们绝不能自乱阵脚！他的目的就是‘扰’，我们若被扰到，便输了第一阵！”
“那难道就放任不管？”晋鄙问道，“若这些胡骑真在后方肆虐，也是心腹之患。”
“管，当然要管！”姬延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但怎么管，却有讲究。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对付这几百把借来的刀，朕要先‘伐谋’，再‘伐交’！”
他迅速下达指令：
“第一，严密封锁消息！方才匈奴之事，仅限于此帐内之人知晓，绝不可外传！对外，只宣称是秦军残兵或盗匪袭击。绝不能让我军将士产生胡人南下的恐慌！”
“第二，加派精锐斥候游骑，扩大对大军侧翼，尤其是北面方向的侦查范围。重点侦查是否有不明身份的骑兵活动，但动作要隐秘，打草惊蛇。”
“第三，”姬延看向淳于髡，“先生，您门生故旧遍天下，可有熟悉北地边情，甚至与匈奴各部有些联系的门路？”
淳于髡沉吟片刻，道：“老夫确有一故交弟子，曾游历燕赵北疆，与一些部落有过接触。陛下是想……”
“朕要派人，去草原！”姬延语出惊人，“不是去打仗，是去说话！去告诉那些有可能被张仪收买的部落首领，秦国已是日薄西山，覆灭在即！此时帮秦，乃自取灭亡之道！若他们肯袖手旁观，甚至反戈一击，朕，周天子，可以承认他们在河套地区的利益，并开放边市，许以茶盐丝绸！若执迷不悟，待朕平定秦国，必提兵北扫，犁庭扫穴！”
“伐交？！”田朌和晋鄙都惊呆了。天子竟然要主动去和匈奴部落谈判？
“不错！张仪能借刀，朕便能拆他的台！”姬延目光炯炯，“这些部落，无非是为了利益。张仪能给，朕能给得更多，更持久！而且，朕代表的是华夏正统，给出的承诺，比暴秦的空头支票更有分量！只要有一个大部落在利益权衡下动摇，张仪借来的这把刀，就可能卷刃，甚至反向挥砍！”
此计大胆至极，却直指核心！绕过眼前的厮杀，直接将较量延伸到草原，与张仪争夺那支“隐形”力量的支持！
“第四，”姬延继续部署，指向地图上几个点，“针对这几百胡骑，我们不必动用大军围剿。传令给程邈先生留下的墨家弟子，以及军中善于追踪、设伏的好手，组成数支精干小队，配以强弓劲弩，在可能被袭扰的区域，设伏反制！他们不是来去如风吗？朕便布下天罗地网，让他们有来无回！砍掉张仪伸过来的这些爪子！”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姬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正面攻势，不仅不能减缓，还要进一步加强！要让张仪明白，他所有这些魑魅魍魉的手段，在朕绝对的实力和决心面前，都是徒劳！传令晋鄙，三日之内，朕要他兵临咸阳城下二十里处扎营！传令田朌，加大在渭南方向的佯动，做出随时可能渡河的姿态，迫使秦军分兵！”
“他要乱朕之心，朕便稳如泰山！他要阻朕之势，朕便势如破竹！”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行云流水，从应对恐慌、侦查敌情、外交破局、战术反制到正面施压，层层递进，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破局之策。不仅化解了匈奴出现的突然危机，更将其转化为一个反击的契机。
众将听得心潮澎湃，方才的忧虑和恐慌被这宏大的布局和坚定的决心一扫而空。这才是天子气度！这才是破局之谋！
“臣等领命！”众人齐声应诺，士气高昂。
随着命令下达，联军这部庞大的战争机器再次以更高的效率运转起来。正面战场，晋鄙部攻势如潮，步步紧逼；侧翼，田朌部虚张声势，牵制敌军；敌后，经济战与宣传战仍在持续；而一支肩负着“伐交”使命的秘密使团，也在精干护卫下，悄然离开大营，向北方的茫茫草原而去。
数日后，前线捷报频传。晋鄙部连破秦军数道防线，兵锋已至咸阳东郊，远远已能望见咸阳城巍峨的轮廓。田朌部的佯动也成功吸引了数万秦军布防于渭水南岸。
同时，墨家弟子与军中精锐组成的猎杀小队，也陆续传回战果，成功伏击了几股试图袭扰粮道和小型城邑的“不明骑兵”，虽未全歼，但挫其锐气，使其不敢再肆意妄为。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有利于联军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姬延于新设立的前线大营中，与诸将商讨最终围攻咸阳的方略时，一名来自临淄的使者，不顾一身风尘，直接闯入了大帐，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慌。
“陛下！临淄巨变！孟尝君田文……于昨日夜间，突然发动，率门客死士攻入宫中，软禁了齐王与公玉丹！现已掌控临淄军政大权！”
消息传来，满帐皆惊！
孟尝君竟然动手了？！而且是以这种激烈的方式！
姬延手中的军报猛地攥紧，指节发白。
孟尝君掌控齐国……这对自己，对合纵大业，究竟是福是祸？
这位以野心和权谋着称的公子，在此时攫取最高权力，他的下一步，会指向何方？
刚刚因军事胜利而稍稍明朗的局势，因齐国内部这突如其来的政变，再次陷入了巨大的不确定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