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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费力地抬起那只枯瘦如柴的手——

指节肿大,皮肤松弛得往下坠,手背上布满褐色的老人斑,连抬起的动作都带着肉眼可见的颤抖,朝着榻边案几上的笔墨微微抬了抬。

赵高立刻会意,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榻上的人,快步走到案前。

他先拿起墨锭,在砚台里缓慢转动,清水混着墨粉,发出沙沙的轻响,与殿内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

待墨汁研得浓黑,又小心翼翼铺开一方尺许宽的素色绢帛,边角压上镇纸,才退到一旁候着。

嬴政的手指抖得厉害,赵高连忙上前,虚扶着他的手腕。

他蘸饱了墨,笔尖悬在绢帛上方,墨汁好几次差点滴落在素色绢面上,

他却硬生生稳住,指尖的颤抖渐渐收了些,笔尖在绢帛上顿了顿,才缓缓落下。

一横一竖都写得滞涩,墨色时深时浅,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

先是“任”字,单人旁写得略斜,右半边的笔画却力透纸背;

再是“嚣”字,结构繁复,他却一笔没差,每一笔都慢得像在跟时间较劲,却异常坚定。

笔落的瞬间,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手臂猛地一沉,像断了线的木偶,重重砸在锦被上,发出一声闷响。

随即,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连眼皮都懒得再抬一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送客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父皇!”

扶苏急了,身子猛地前倾,声音都带上了颤音——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任嚣?

那个平定胡亥平乱就已经卧病三月、早已奄奄一息的前任郡尉?

他刚要迈脚上前追问,袖口却被猛地拽住,力道大得反常。

赵高攥着他的衣袖,指腹几乎要嵌进布料里,同时飞快地对他使了个眼色——

眼底藏着警示,还有一丝不容置喙的急切。

随即,他转过身,对着卧榻深深躬身,声音压得更低:“臣等告退,请陛下安心静养。”

话音未落,他几乎是半拉半扶着还想开口的扶苏,脚步匆匆地往殿外走。

青铜灯盏的光映着两人的身影,一个急着追问,一个绷着脸色阻拦,直到跨过那道沉重的朱漆宫门,门板“吱呀”

一声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外的夜风卷着寒气扑进来,扶苏才惊觉自己后背竟已浸出一层薄汗。

始皇帝看着他们出去,疲倦和睡意再次涌上来,竟直接趴在案前睡下,内侍在旁候着…

梦中始皇帝重现过往种种,平乱,统一,封禅,自己无比雄壮的形象在大秦万年的山呼声中享受……,

还梦到和赵高的一系列离谱经历……

殿外的两人相互瞧着对方,

扶苏:“丞相,这是何意,还没有问清楚父皇,你怎么就把拉出来。”

赵高看着这位监国的政治头脑尚可就是人情世故也实在些难堪,始皇帝的行为不想多唠,

赶鸭子上架,这不是自找没趣。

赵高皮笑肉不笑回答着:“外面风大,免得冻坏身子,监国咱们回到寝宫再说。”

赵高脱下扶苏赏赐的貂衣,搭在小臂攥在手里。

扶苏不解,他也觉得言多必失,没有理会。

扶苏邀请赵高乘辇过去,赵高躬身,表示自己想活动双腿走走。

“那一起赏赏夜景吧………”

回到扶苏的寝宫,鎏金铜灯里的灯油燃得正旺,

跳跃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在金砖地上拉得忽长忽短,明明是满室光亮,却像被一层化不开的寒气裹着,半点驱不散心头盘绕的迷雾。

“丞相,父皇案前仅写下‘任嚣’二字,究竟是何深意?”

扶苏立于案前,眉头拧得能夹住指尖,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微凉的竹简,语气里满是焦灼的困惑,

“任嚣将军早已病入膏肓,据传连气都喘不匀了,这般垂危之人,如何能解南越那摊烂局?”

赵高站在殿中,玄色官袍的下摆沾着夜露的湿意,手中仍紧紧攥着那件刚为扶苏披上又取下的貂绒斗篷——

料子是极珍贵的北地狐绒,此刻却被他攥得绒毛凌乱,仿佛能从那冰凉的触感里攥出几分答案。

他眉头拧成个死结,下颌线绷得发紧,大脑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

飞速翻搅着关于南疆的所有记忆,试图从始皇帝那看似随意的一笔里,抠出藏在墨痕后的玄机。

“陛下……任嚣……任嚣……”

赵高口中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自语的恍惚,眼底的光却像暗夜里的星火,忽明忽灭地闪烁。

蓦地,他瞳孔一缩,像是骤然抓住了断线的风筝,语速陡然加快:

“是了!老奴记起来了——任嚣与赵佗当年一同率军南征百越,论威望、论资历,都远在赵佗之上!

先皇设南海郡时,任嚣才是首任南海尉,赵佗不过是他手底下的副尉!

若非任嚣缠绵病榻,权力如何会慢慢落到赵佗手里?”

他猛地抬头,脖颈处的青筋微微凸起,目光灼灼地看向扶苏,语气里满是笃定的惊觉:

“先皇之意,绝不是指望任嚣亲自披甲上阵!

他是在点我们——南越之地,从来不是赵佗一人说了算的铁板一块!

赵佗也绝非毫无制衡!任嚣虽病得连床都下不了,可他在南海郡经营多年,旧部遍布军中,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老兵,心里认的从来是任嚣的旗!

更何况……”赵高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任嚣对先皇、对大秦的忠心,怕是与那拥兵自重、暗怀异心的赵佗,有着天壤之别!”

扶苏眼中倏地亮起一抹光,身形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半步,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像是在迷雾里撞见了一点星火。

可那光只亮了一瞬,便又迅速黯淡下去,他垂眸看着案上散落的兵报,指尖微微泛白:“即便如此,又能如何?

任嚣将军如今连话都说不囫囵,怕是谁站在他床前都认不清了,这般模样,如何能制约得了手握重兵的赵佗?”

这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两人刚刚燃起的希冀上。

赵高也陷入了沉默,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衬得空气愈发凝滞。

他缓缓松开攥着斗篷的手,指腹上还留着绒毛的印记,只觉得这盘棋走得步步维艰——

明明看到了一枚潜在的棋子,可这棋子早已朽得快要散架,连拿起的力气都没有。

“难……实在是难啊……”

赵高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声音里满是难以掩饰的无力,肩背也比来时垮了几分,

连平日里挺直的腰杆,都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得微微发弯。

扶苏看着他鬓边沾着的霜色,想起他今夜跟着自己奔波往返,连口热汤都没顾上喝,心中不由一软。

他知道此刻再冥思苦想也无济于事,便抬手挥了挥,语气放缓了些:

“丞相连日劳心,身子要紧,先回府歇着吧。此事……容朕再细细琢磨。”

赵高躬身行了一礼,声音带着几分疲惫的沙哑:

“臣遵旨。殿下也早些歇息,莫要熬坏了身子。”

说罢,他缓缓转身,玄色的背影在摇曳的灯影里显得格外佝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沉重的棉絮上,慢得让人揪心。

殿门吱呀一声合上,偌大的寝宫顿时只剩下扶苏一人。

他踱着步,玄色的龙袍袍角扫过冰冷的金砖,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与窗外呜咽的风声交织在一起,更显空寂。

下达一道旨意给任嚣?

他刚起这个念头,便立刻摇了摇头——不妥。

且不说任嚣此刻是否还能接到旨意,就算能接到,一道隔着千山万水的诏书,在赵佗的地盘上,又能有几分约束力?

更何况,这般大张旗鼓地联系任嚣,无异于打草惊蛇,只会让本就心怀戒备的赵佗提前警觉,说不定还会逼着他更快地倒向反叛之路。

他停下脚步,手掌按在冰凉的窗棂上,指尖触到窗外渗进来的寒气。

望着殿外沉沉的夜色——

那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将咸阳城的轮廓都吞噬得模糊不清,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却像破土的新芽,在他心底一点点钻出来,渐渐抽枝、长叶,变得愈发清晰、愈发坚定。

他要亲自去一趟南越。

不是以大秦监国太子的身份,带着冰冷的诏书和威严的仪仗去发号施令;

而是以一个晚辈、一个求告者的身份,亲自走到那位为大秦开拓了千里南疆、如今却在病榻上苟延残喘的老将床前,捧出一颗赤诚之心,求他最后再为大秦扶一把。

这一路山高水远,危机四伏,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更别说以太子之尊,屈尊去求一位垂危的老将,传出去怕是要被天下人耻笑,有损皇室威严。

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扶苏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决绝压过了所有的顾虑。

他对着空寂的大殿,轻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像淬了冰的铁:“备车。”

殿外的侍卫闻声,立刻躬身应道:“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