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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嚣的府邸静卧咸阳城西,与不远处丞相府的车辚马萧、官署前的冠盖往来相比,竟静得能听见风扫过阶前枯叶的轻响。

守门的仆役蜷在门廊下打盹,手里的长戈斜倚着廊柱,连扶苏一行走近,也只懒懒掀了掀眼皮,那股倦怠里,是看透世事的漠然。

扶苏屏退护卫,只带一身素色便服踏入宅院,药香混着旧木的沉气扑面而来,像裹着一层化不开的暮气。

引路的小童眼尖,瞥见他腰间暗绣的玄鸟纹

——那是监国专属的徽记,膝盖一软便要跪地,喉间已滚出半声“监国陛下”,被扶苏抬手轻轻按住。

他指尖微凉,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违逆的沉静:“莫声张,带我去见将军便可。”

内室的烛光昏黄,映得陈设愈发简朴:

案上摆着半幅未缝完的衣料,线团滚在脚边,药罐敞着口,褐色药渣在罐底结着硬壳。

任嚣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靠在榻上时,脊背几乎撑不起厚重的棉被,眼睫耷拉着,呼吸轻得像随时会断。

他发妻坐在榻边,指尖捏着针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显然也是心事重重

——直到瞥见无声立在门口的扶苏,她手一抖,针线篓“啪”地砸在地上,

银针散落一地,人已慌得起身,裙摆扫过药碗,褐色药汁溅在青布裙上,也顾不上擦,只对着扶苏连连躬身:

“不知监国驾到,妾…妾万死…”

榻上的人被这声响惊得睁眼。

任嚣的眼珠先是浑浊地转了半圈,待看清灯影里那道挺拔的身影,原本涣散的目光骤然一缩,喉间嗬嗬响着,竟挣扎着要坐起来——

肩膀刚抬,便被病痛拽得一颤,被褥顺着他瘦削的肩头滑下去,露出颈间凸起的锁骨。

“监…监国…”他气息急促,每说一个字都像扯着肺腑,“老臣…失仪…罪该万死…”

“将军躺好。”

扶苏快步上前,掌心先触到他微凉的肩头,力道轻却稳,将他按回榻上。矮凳刚一落座,目光便扫过任嚣的脸:

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松垮地贴在骨头上,连往日里炯炯的眼神,都被一层灰气蒙着。

扶苏喉间发紧,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玉珏

——那是当年平定胡亥叛乱后,任嚣亲手为他系上的南疆暖玉,如今触手仍温,人却已老成这般模样。

“还记得当年在函谷关,你我并肩看秦军入关,你说‘大秦的疆土,要靠刀剑守’,恍如昨日。”

他声音放得更柔,刻意绕开朝堂的沉疴,“这些年政务缠身,总没能来看你。

今日见你…精神尚可,朕心便安了。父皇也时常念着,说你是大秦的柱石。”

“先皇…龙体安否?”

任嚣喘着气问,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光——有对往昔峥嵘的怅惘,有对自身衰颓的无奈,更有一丝藏不住的牵挂。

“父皇在阳泉宫静养,一切安好。”扶苏答得简短,不愿让宫闱的纷扰再累着这位老将。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光影在墙上晃得厉害。

任嚣妻垂首退到墙角,指尖绞着裙摆,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沉默里,任嚣的目光却渐渐亮了。

那是一种穿过病痛的锐利,像老将执戈时的眼神,牢牢锁在扶苏脸上

。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枯槁的嘴唇咧开一丝了然的苦笑:

“监国…日理万机…断不会…只为探病而来。”每说一句,他都要顿一顿,喘口气

,“有何…差遣…但讲无妨…老臣这残躯…只要还能为大秦…动一动…便万死不辞!”

扶苏看着他眼里那点未灭的忠勇,知道迂回便是不敬。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沉了下来,将南越的乱局一一剖明:

赵佗在南疆拥兵自重,信使往来却言辞闪烁;项羽遁入百越,与赵佗暗通款曲,只待时机便要搅动风云;

朝堂之上,文臣忧惧瘴疠不愿领兵,武将又恐赵佗势大连累宗族,竟无一人敢应下这差事。

他没说“求将军出山”,只把这摊烂摊子摆出来,目光里带着沉甸甸的托付

——那是对一位老臣的信任,也是对大秦未来的希冀。

任嚣静静地听着,胸口的起伏越来越急,枯瘦的手指在被面上抠出浅浅的印子。

当“赵佗”二字落下时,他的呼吸猛地一窒;再听到“项羽”,凹陷的眼窝骤然绷紧,

原本涣散的瞳仁里,竟爆发出两簇灼人的光,像垂死的火山陡然喷薄出余烬。

“赵佗…狼子野心!”他猛地攥紧被角,骨节泛白得几乎要嵌进被褥里,

“先皇当年…派他随我平百越…便曾说过…此人…面顺而心险…咳咳…”

剧烈的咳嗽袭来,他咳得胸腔嗡嗡作响,

唇边溢出点点猩红,妻子慌忙上前抚背,却被他抬手狠狠挡开。

“老臣…愿往南越!”

四个字,说得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撑着榻沿,试图坐得更直些,哪怕身体晃得像风中残烛:“我未死…赵佗便不敢…

明目张胆与项羽合流!老臣…就用这残躯…坐镇军中…看他…敢反否?!”

扶苏只觉心头一震,像被重锤砸中。

眼前的人,连坐起都要旁人搀扶,连呼吸都要费尽全力,却要主动奔赴万里之外的瘴疠之地,去震慑手握重兵的旧部

——那不是赴任,是抱着以命相搏的决心,为大秦挡下这一刀。

他猛地探身,掌心重重拍在任嚣的肩头。

指尖先触到一层薄薄的衣料下凸起的脊骨,力道却稳而沉,仿佛要将大秦的重量都托在这一掌里。

“将军…辛苦了!”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凝成这三个字,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眼底竟也热了,

“大秦不会忘…子孙后代也不会忘…朕,代表父皇,代表天下百姓,拜托将军了!”

任嚣感受着肩头那掌的温度与重量,原本耷拉的眼皮缓缓抬起,浑浊的眼底泛起一层水光,却亮得像淬火的铁。

他没说话,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扶苏重重一点头

——那点头里,有承诺,有忠烈,更有老臣对家国最后的赤诚。

扶苏探视任嚣的夜里,丞相府书房的烛火比往日亮得更烈

——赵高独自立在大秦疆域图前,指尖死死摩挲着南越那片模糊的墨色边界,指甲几乎要嵌进木质图板的纹路里。

项羽的悍勇如刀锋破风,赵佗的城府似沼泽藏毒,扶苏眉间凝着的沉郁,还有始皇帝临终前那声冷沉沉的“任嚣”,

像四块烧红的烙铁,在他脑海里反复灼烧、交织。他猛地闭了闭眼,喉间溢出一声低哑的嗤笑:

“一道旨意,一个垂死老将的威望?赵佗若真惧这些,便不会在南越养兵三年了。”

他太清楚朝堂的困局:文臣谈瘴疠而色变,连调兵的文书都推三阻四;

武将怕赵佗势大连累宗族,一个个缩着脖子装聋作哑。

南越这颗脓疮,早已烂到根里,需得用最狠的刀,最准的手,才能剜得干净。

“必须有人去。”赵高握拳,指节泛白得吓人,“要够狠,够懂人心,更要敢行非常之事。”

满朝文武在他脑中过了一遍,最终,目光落回自己身上。唯有他

——久居中枢,看透了始皇帝留下的制衡之术,也摸透了赵佗那点“面顺心险”的心思,更赌得起这身家性命。

风险如附骨之疽:

岭南的瘴气能毒倒猛虎,赵佗的刀磨得比谁都快,项羽更是藏在暗处的毒蛇。

可若成了

——掌控南越军政,将这块游离的疆土死死钉在大秦版图上,他赵高,便不再是只懂朝堂弄权的“阉臣”,而是大秦的定疆柱石。

念及此,他不再犹豫,抬手叩了叩案几,声音压得极低:“传赵成。”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赵成便躬身进来,见兄长脸色凝重,烛火映得他眼底满是厉色,心头先沉了沉。“兄长?”

“我要南下,去南越。”赵高开门见山,指尖点在疆域图上,“咸阳是根本,你替我守好。”

赵成脸色骤变,刚要开口劝阻,被赵高一个冷冽的眼神堵了回去。

“监国政治机敏不够怕斗不过那些老东西们,朝堂暗流涌动,阳泉宫那边——”

赵高凑近半步,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每个字都带着狠厉,

“陛下的饮食、医药,每一步都要过你的眼,贴身伺候的人,全换成咱们的人。

若有半分差池,提头来见。”

“可是兄长,岭南凶险……”

“大秦的疆土,从来不是靠躲出来的。”赵高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按我说的做,莫要多问。”

赵成望着兄长眼底那股破釜沉舟的决绝,终究只能躬身:

“兄长放心,成必守好咸阳。”

“ 好!!等我处理完那边,必须给你争取爵位,这也是你应得。”

安排妥当,赵高取了早已写好的奏疏,连夜入宫。

章台殿内,扶苏刚处理完任嚣那边的文书,见内侍来报“丞相求见”,略有些诧异,随即抬手:“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