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静静地听着,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膝头的玉质镇纸,冰凉的玉温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压下了些许烦躁。
他半晌没说话,殿内只剩烛火轻微的噼啪声,火星偶尔爆开,溅起一点微光。
直到少年话音落下,紧张地抿了抿下唇,他才淡淡开口:
“退下吧。”
少年愣了愣,眼底闪过一丝茫然,却不敢多问,连忙起身躬身行礼,脚步轻得像猫,缓缓退出了殿内。
殿内重归寂静。扶苏指尖停在镇纸上,沉默了片刻,对着空荡荡的殿外唤道:
“蒙毅。”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便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中,蒙毅一身玄衣,拱手待命,气息平稳得仿佛从未移动过。
“去查查刚才那涓人的姐姐,”扶苏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核实清楚身份,妥善带入宫来,不必声张。”
蒙毅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快得如同错觉——
皇帝素来对宫人不假辞色,更遑论关注其家眷。
但他深知规矩,什么也没问,只是沉声道:
“臣遵旨。”话音未落,身影便再次融入殿外的黑暗,只留下一丝极淡的风痕。
安排完这桩事,扶苏仿佛卸下了肩头的一点重担,长长舒了口气,躺回榻上,双眼一闭,很快便沉沉睡去。
外间,赵成批阅文书的动作微微一顿,笔尖在竹简上停顿了刹那,墨汁晕开一小点痕迹。
他侧耳听了听,内殿只剩均匀的呼吸声,才重新落笔,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有审视,有担忧,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凝重。
与此同时,渭水之滨的上林苑,却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一堆篝火熊熊燃烧,映红了围坐三人的脸庞。
嬴政披着一件寻常的玄色大氅,领口随意地敞着,靠在铺着软垫的石头上,姿态慵懒,全然没了往日的帝王威仪。
赵高正蹲在火边,笨手笨脚地给一只处理好的野兔涂抹香料,指尖沾了满手的粉末,
还时不时用袖子擦一下额头的汗,野兔的一只后腿已经被炭火烤得焦黑,冒着黑烟。
旁边的刘季看得直乐,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拍着大腿,毫不客气地嘲笑:
“我说老赵,你这手艺也太次了!当年俺在沛县街边偷了人家的鸡,随便架在火上烤烤都比你这香,你看这焦的,能啃吗?”
赵高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抬手抹了把脸,蹭上了一道黑灰,愈发显得滑稽:
“有本事你来?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来就来!”
刘季立刻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结实的肌肉,一把抢过赵高手里的香料罐,
“看俺给你露一手,让你尝尝啥叫真正的烤野味!”
嬴政看着他们斗嘴,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
白日里,赵高确实找过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红着脸,语气带着几分局促地讨一道旨意——
希望能有个名义,缓和与扶苏之间那些年积累的隔阂。
嬴政当时盯着他看了许久,看他鬓角的白发,看他微微发福的体态,看他眼底的恳切与愧疚,才缓缓道:
“你们之间的事,朕本不该再插手。不过…一道让你能安心养老,也能让他放心的旨意,朕准了。”
赵高当时激动得眼圈都红了,非要展现一把当年的身手,说要射一只鹿来给陛下佐酒。
嬴政看着他挽弓时依旧标准的姿势,胳膊却微微发颤,体态也不复当年的矫健,不由失笑:“你这般模样,朕不信你能射中。”
结果自然是没射中。赵高深吸一口气,拉满弓弦时手臂青筋微跳,箭矢离弦的瞬间,他身子晃了晃,那箭擦着鹿身飞过,惊得猎物撒蹄狂奔,瞬间消失在林莽之中。
赵高站在原地,脸上有些讪讪的,抬手挠了挠头,嬴政和刘季却看得开怀大笑,嬴政笑得扶了扶膝盖,刘季更是笑得直不起腰,拍着赵高的肩膀:
“老赵,你这箭术,还不如俺家小子射麻雀准!”这失败的狩猎,反倒比成功更添了几分趣味。
火光跳跃,酒足饭饱。嬴政随手拨弄着一根燃烧的树枝,火星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落下,忽然问道:
“赵高啊,过几日便是你生辰了吧?想要些什么?尽管说。”
赵高正用小刀慢悠悠地削着果皮,刀刃在果肉上划开均匀的纹路,闻言动作顿了顿,抬起头,火光映照下,他的眼神显得格外真诚,没有半分谄媚,只有纯粹的恳切:
“老臣别无他求。当年做错了事,能得陛下宽恕,能安稳活到现在,已然是天大的福分。
只愿政哥您身体康健,硬硬朗朗的,能多陪我们喝几年酒,比什么珍宝都强。”
刘季在一旁举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流到下巴上,他也不在意,咂咂嘴笑道:
“啧,老赵这话说的,比蜜还甜!赢胖子,你看他多会哄你开心,不过这话倒是没掺假!”
嬴政哼笑一声,没接刘季的话茬,只是看着赵高,目光深邃,带着几分探究,几分释然,还有几分只有老友间才懂的默契。
他抬手敲了敲膝盖,心里想着,这老东西,倒是比以前通透多了。
咸阳宫大殿之上,争论已持续了半个时辰。
没有上次的拳脚相向,却满是引经据典的针锋相对与含沙射影的攻讦,剑拔弩张的气息几乎要将殿宇撑裂。
周青臣攥着朝笏,指节泛白,苍老的声音铿锵有力:
“丞相乃百官之首,系国之安危,当循古制择德高望重、履历深厚者居之!
伊尹辅商、周公摄政,皆以年高德劭服众,赵郎中令虽勤勉,然资历尚浅、威望未足,恐难安百官之心!”
话音刚落,李由立刻上前一步,朗声道:
“周博士此言差矣!古制亦有‘唯才是举’之说!
赵成大人随陛下潜邸多年,朝堂政务无不了然,前番河渠修缮调度、北境粮草转运,
皆由其居中协调,事半功倍,此等实绩,岂不比空泛的‘德望’更切实际?”
他目光扫过周青臣一派,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如今相位空悬三月,朝局渐生动荡,正需干练之臣主持,而非墨守成规、空谈古制!”
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间唾沫横飞,谁也不肯退让。
扶苏高踞龙椅之上,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扶手,面无表情得如同冰雕玉琢。
他的目光淡漠地掠过争执的群臣,既不偏袒,也不置喙,仿佛殿内的喧嚣与他无关,
直到争论声渐渐歇止,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那最终的圣裁。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侧头对身旁侍立的蒙毅微微颔首。
蒙毅会意,上前一步,双手展开一卷明黄诏书,清朗而威严的声音响彻大殿: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郎中令赵成,忠勤职守,干练明达,辅朕多年,功绩卓着。
今擢升为丞相,总领百官,辅弼朕躬,钦此!”
“轰”的一声,仿佛惊雷在殿内炸响,随即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惊愕、茫然、难以置信交织在一起。
周青臣张大了嘴,嘴角抽搐着,仿佛能塞进一个鸡蛋;李由眉头紧锁,眼神里满是不解——
他虽支持赵成,却也没料到皇帝会如此干脆利落地直接任命;其余大臣或交头接耳,或面露愤色,殿内弥漫着压抑的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