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房小太监捧着药碗的手直打颤,碗沿的苦水顺着指缝渗进袖底,烫得他倒抽冷气。
他连滚带爬冲到紫宸殿外,见着守殿的秦九便跪了:“秦统领!
太医院熬的安神汤又变味了,奴才尝着......像嚼了把苦楝子渣!“
萧无衍正对着案头的《登基仪注》,笔锋在“祭天”二字上顿住。
他抬眼时眉峰微蹙,龙纹暗纹的玄色便服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连熬三锅都这样?”
“回陛下,”太医院院正林守拙佝偻着背跪在前,额角汗湿了乌纱,“前两锅换了新采的野山参,换了玉泉山的水,甚至连火候都按《御药秘录》调了三次......可这第三锅刚起锅,那味就......”他喉结滚动,“就像有人往药里撒了把旧年霉药渣。”
殿外突然传来清咳声。
赵德昭柱着螭纹拐杖跨进门槛,银须在风里颤了颤:“查过药锅么?”
林守拙一怔:“药锅?
太医院用的都是鎏金云纹鼎,每口都......“
“错就错在这鎏金云纹鼎!”赵德昭拐杖重重敲在青石板上,震得烛火忽明忽暗,“老臣当年随先皇祭药王山,见山脚下药农煎药从不用金器——金性燥,夺药魂。
你们倒好,用金锅熬药,把药都熬得没了心气!“
萧无衍指尖轻叩案几:“赵卿说换什么锅?”
“粗陶’凤冠锅‘。”赵德昭从袖中摸出半片陶片,边沿还沾着焦黑药渍,“三十年前,有位姑娘在药谷教弟子煎药,说’锅是药的魂,粗陶能养气‘。
老臣托人照着她的旧锅烧了十口,一直收在礼部库房。“
林守拙额头的汗瞬间冷了:“可那锅......那锅是民间粗物,怎可用于御药?”
“你当御药是给皇帝尝鲜?”赵德昭突然提高声音,拐杖直指林守拙鼻尖,“当年先皇后血崩,用金锅熬的参汤灌下去,血止不住;换了那姑娘的粗陶锅,三碗药下去,人就醒了!”他转向萧无衍,语气缓和下来,“陛下,登基前需得服三剂安神汤镇心火。
这药要的不是金贵,是药魂。“
萧无衍目光落在赵德昭掌心的陶片上,那焦黑里隐约透出几星暗红,像极了苏锦言当年在药谷熬药时,锅沿蹭上的朱砂印。
他指节抵着唇笑了笑:“依赵卿说的办。”
子时三刻,紫宸殿飘起清苦药香。
林守拙守在陶锅旁,看着滚水翻起的药沫泛着琥珀色,耳边是煎药小太监们唱诵的《千医录》首章:“药有性,锅有灵,火要软,水要清......”第三遍唱完时,他舀起一勺药汁,入口先是微苦,随后竟漫出丝丝回甘——是正儿八经的野山参味。
“成了!”他声音发颤,回头却见赵德昭背着手站在廊下,月光把老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要融进那团药雾里。
登基大典那日,太极殿外的日晷刚转过卯时三刻。
萧无衍站在丹陛之上,龙衮上的金丝在晨光里流转。
他望着阶下密密麻麻的朝臣,忽听得人群中传来童稚惊呼:“阿爹你看!
鹤嘴里冒烟了!“
众人抬头,只见太极殿檐角的铜鹤衔珠口中,正袅袅升起一缕淡金色药雾。
那雾先是凝成线,接着缓缓散开,竟在半空化作一朵六瓣莲花,随着风势往朱雀大街方向飘去。
“是回春膏的气韵......”人群中传来哽咽声。
杜仲挤到最前排,老泪顺着沟壑般的皱纹往下淌,“当年锦言姑娘在北疆治瘟疫,用的就是这味膏子。
药雾能散疫气,能定人心......她连登基的药,都提前熬好了。“
萧无衍望着那朵药雾莲花,喉间发紧。
他想起前世在破庙初见时,苏锦言袖中飘出的“雪苔引”;想起她在药谷教弟子辨药时说“闻不到药香,心就死了”;想起她走前在他掌心塞的半片青蒿叶,说“这味能退高热,你记着”。
“宣诏。”他声音沉稳,指尖却悄悄抚过腰间玉佩——那里面藏着半枚药碾的碎片,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后痕迹。
当玉玺捧到面前时,他突然顿住。
众人看着新帝从袖中取出一枚旧银针,针尾缠着褪色的红绳,轻轻插入玉玺底部的暗槽。
“咔”的一声轻响,玉玺底部浮现出细密纹路,竟是《三焦辨证图》的简化版。
萧无衍举着玉玺面向百官,声音如钟:“朕治天下,如煎一味药:君为火候,臣作辅佐,民乃药引。
火候过旺则焦,辅佐不力则散,药引不纯则苦。“
丹陛上下鸦雀无声。
老臣们望着玉玺上的纹路,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在药摊前替老妇诊脉的姑娘——原来真正的治国之道,早藏在她的药罐里。
典礼结束时已近正午。
秦九带着亲卫清查宫禁,路过偏殿柴房时,门后一只积灰的药篓突然绊了他的脚。
他弯腰去扶,却见篓底压着张折叠的方胜,边角还沾着半片干枯的艾草。
“陛下。”秦九将方胜呈到御案前时,声音发闷,“在柴房找着的。”
萧无衍展开方胜,见上面干干净净,连个墨点都没有。
他想起苏锦言从前爱用密写,便命人取来清水。
果然,水迹漫过纸面时,两行小字渐渐显影:“火不可久炽,药贵在平和。
善养者,不在宫中,在野。“
他盯着那两行字看了很久,直到暮色漫进殿门。
最后他召来司礼监:“把这方胜裱了,挂在寝殿东壁。”
当夜,萧无衍独自坐在醒世钟下。
钟摆晃动的声音里,他听见风中有细微的“咕嘟”声,像极了药罐煮沸时的轻响。
他闭了闭眼,喉间溢出低笑:“你倒会挑时候。”
数月后,西北传来捷报。
庆功宴上,一位白须老兵捧着口坑洼的铁锅走上前,锅底还沾着黑褐色药渍:“陛下,这口锅跟着末将在前线煮了三百剂伤药,救活七十二个兄弟。
最后那仗,敌军夜袭烧了药棚,末将抱着这锅从火里滚出来......“他声音哽咽,”它比末将的命金贵。“
萧无衍接过铁锅,指腹抚过锅底一道月牙形的疤痕——和他藏在玉佩里的药碾碎片弧度分毫不差。
他眼底泛起热意,朗声道:“此锅名为’仁鼎‘。
朕敕令,此后所有军中炊具,都要在锅底铸上这道’锅纹‘。“
当夜,边关某座哨塔下,年轻医兵搅动着药汤,给新来的新兵讲古:“你问我师父是谁?
喏,看这锅底的莲花疤——那就是她。
当年她在药谷教我们,说’药锅是活的,每道疤都是救过的命‘。“
风卷着药香扑来,火光照得药汤翻涌如金。
新兵望着锅底的疤痕,突然觉得那不是疤,是朵开在铁里的花。
春寒料峭那日,京郊惠民药局前排起了长队。
一个裹着灰布衫的老妇挤到最前头,颤巍巍捧出个粗陶碗:“大夫,给我来碗驱寒汤。
我家那小孙儿昨儿淋了雨,烧得直说胡话......“
药局里的年轻医女接过碗,往里面舀药时,瞥见碗底有个淡青色的莲花印。
她手顿了顿,抬头时却见老妇已融入人群,只余一缕若有若无的药香,顺着风往城南的药市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