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明,整座京城却比午时东市还要喧嚣。
不是锣鼓之声,而是千万人的窃窃私语,汇成了一股压抑不住的嗡鸣。
一夜之间,七十二口井,成了七十二面照罪的天碑。
这桩牵扯了二十年前织魂灭族血案的惊天秘闻,再也捂不住了。
东市鼓楼下,人头攒动,将三层高的戏台围得水泄不通。
台上,没有浓妆艳抹的戏子,只有一个素衣女子,林九娘。
她曾是教坊司的名妓,如今,是京城最有名的民间传唱人。
她身前只摆着一架古琴,手中,却拿着一卷墨迹未干的纸。
那正是从井底拓印下来的,最完整的一份《癸未案名录》。
“说书唱戏莫当真,今日唱段鬼敲门……”
她指尖轻抚,琴音幽咽,似鬼哭,似风鸣。
一张口,却是字字泣血的老调新词:
“癸未年,风雨寒,一道伪令下九天。”
“三十八户灭门血,九十七口冤井埋。张侍郎,分其田,李主簿,窃其财……”
她每唱出一个名字,台下便是一阵骚动。
人群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听见“张侍郎”三字,双膝一软,当场跪倒在地,嚎啕大哭:“爹啊!我爹就是被这张家老狗诬陷入狱,屈打成招的!原来根子在这儿!”
哭声未落,便有人从人群中指着一个锦衣老者尖叫:“是他!就是他!户部的李主簿,我认得他,二十年前他还是个小吏,一夜暴富!”
“打死他!”
“为谢家报仇!”
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声,下一刻,愤怒的人潮便如决堤的洪水,砖石、菜叶、烂泥,雨点般砸向那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李主簿。
林九娘冷眼看着这一切,指尖不停。
她弹奏的,不是什么名曲,而是一段段破碎诡异的音律。
这是昨夜谢扶光通过小满的梦境,传给她的残谱。
每一段音律,都对应着名录上的一个罪人。
音落,则名显。
音起,则债还。
紫禁城,乾心殿。
一袭白衣的温令仪,悄然入内,如一缕融化的雪。
她向萧无咎呈上的,不是药方,而是一个巴掌大的黑檀木匣。
匣子打开,里面没有丹药,只有一排排细如牛毛的银针。
每一根银针的针尾,都用微雕之术,刻着一个百官的姓名。
“殿下,通灵香已借风势,渗入宫墙三寸,混于各宫香料之中。”她的声音永远那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实,“此香对常人无害,但凡心中有鬼,参与过当年之事者,昨夜子时,皆会梦见井底浮尸,耳闻冤魂索命。”
“昨夜,已有十二名内侍受不住惊吓,当场惊厥疯癫,断断续续供出了当年韩掌印命他们暗中焚毁谢氏一族所有宗卷族谱之事。”
萧无咎沉默地看着那匣银针。
针尖在晨光下,泛着冰冷的寒意,仿佛随时会刺入那些亏心之人的骨髓。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合上匣盖,将这匣足以搅动朝堂的银针,放入一个更大的龙纹铜盒之中。
“送去宗人府。”他对身后的侍卫低声吩咐,“告诉宗正大人,此乃‘罪证之匣’,三日后太庙大典,由他当众开启。”
而此刻,一切风暴的中心,守名祠。
韩掌印已经被困在此处整整三日。
他出不去。
祠堂外,是自发围拢而来、日夜不散的百姓。
他们不高声喧哗,也不冲击祠堂,只是静静地站着,或坐着,一双双眼睛,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祠堂大门上。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审判。
韩掌印疯了。
他试过放火烧那口诡异的子钟,可火折子刚一靠近钟体三尺,火苗便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骤然熄灭。
他怒极反笑,面容扭曲地对自己最后一名亲信宦官吼道:“去!去外面散布消息!就说这钟是妖物,那谢家余孽是妖女,此物摄人心魄,会吸干京城龙气!”
那亲信宦官吓得两股战战,却不敢违抗,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他刚跑到祠堂门口,对着外面的人群声嘶力竭地喊出第一句:“乡亲们,此钟乃妖……”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猛地一颤,仿佛被雷劈中。
他当街抽搐起来,口吐白沫,一双眼睛猛地翻白,直勾勾地盯住了祠堂内的韩掌印。
下一刻,一个清冷、空灵,不属于任何男人的女声,从他嘴里清晰地传了出来:
“你说,谁是妖?”
这声音,正是谢扶光的!
祠堂内,韩掌印如见鬼魅,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瘫倒在地。
那是谢扶光早先藏于井碑香灰中的“回音傀”,以声为丝,以谎为饵,专捕天下谎言入傀。
谁敢当着它的面说谎,谁就会成为她的传声筒。
真正的谢扶光,并未在街头享受万众瞩目。
她藏身在城西一间早就荒废的破庙里。
她盘坐于一尊断臂的残佛之前,面前没有傀儡箱,只有一堆从守名祠取来的香灰,几片碎裂的瓦砾。
她十指翻飞,竟以那冰冷的香灰为线,以粗糙的碎瓦为骨,灵巧地编织着什么。
在她身旁,八岁的盲童小满躺在干草堆上,沉沉睡着。
小女孩在梦中呢喃:“姐姐……你在做什么呀……”
“在做一双眼睛。”谢扶光头也不抬,声音很轻。
很快,一只仅有拇指大小,通体漆黑,没有瞳仁的盲眼木偶,在她手中成形。
小满又在梦里说:“它好像我。”
谢扶光拿起身边燃着的一炷通灵香,捻起一缕青烟,屈指一弹,将那缕看得见摸不着的香火,稳稳织入了木偶的额心。
“不,”她轻声道,“它是你,替我去看世界的,另一双眼。”
从此,京城百街千巷,所有张贴着《癸未案名录》的墙角,若有任何人敢于遮掩、撕毁、涂抹,远在城西的小满,都能在第一时间清晰地“看”到。
子时,刑部大牢。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高墙,无声地落在最深处的死囚牢外。
裴照手中短刃一划,精钢打造的锁头应声而断。
他闪身入内,一把拎起草堆上一个瑟瑟发抖的中年男人。
“东西。”裴照声音嘶哑,只有一个字。
那人是刑部的一名录事郎,因无意中发现了某些秘密,即将被“意外处死”。
他颤抖着从贴身衣物中掏出一份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密档,哆嗦着递给裴照。
“全……全在这了……求好汉饶我一命……”
裴照展开密档,借着窗外一丝月光,眼中杀意暴涨。
档案清楚地记载着,二十年前,织魂一族的覆灭,并非来自皇帝的亲笔诏书。
而是一份由当时的三位顾命大臣——太师、太傅、太保联名签署的“清邪令”!
皇帝当年重病,朝政由三人把持,这份绕开了御笔朱批的密令,便是屠刀的源头。
而负责将此令送往兵部盖印,并监督执行的经手人,正是当时还只是个小太监的,韩掌印!
裴照冷笑一声,他没有毁掉这份档案,而是小心地折叠好,猛地一拍自己的胸口。
那份密档,竟直接融入了他的百鬼幡内层,与幡上万千魂丝融为一体。
“你们以为烧的是纸?”他看着远方宫城的方向,眼神轻蔑,“我带的,可是会走路的证据。”
三日后,太庙大典。
萧无咎一身皇子蟒袍,登上太庙前的祭天高台。
他手持黄绢,面对底下文武百官,朗声宣读那份早已传遍京城的《平冤令》。
诏书声声,响彻天地,全城寂静。
然而,当最后一句“钦此”落下时,传说中应该鸣响的子钟,却依旧悬浮在守名祠上空,纹丝不动。
底下,几位站在前列,鹤发童颜的老臣,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神迹,终究是有限的。
可就在他们嘴角刚刚勾起一丝笑意的瞬间,异变陡生!
全城那七十二口早已干涸的古井中,其中一口,位于城南谢氏祖宅旧址上的那口,竟毫无征兆地,“咕嘟咕嘟”冒起了泡。
涌上来的,不是清水,而是如血浆般粘稠的,血水!
血水翻涌,很快,一块青黑色的石碑,从井底缓缓浮起。
碑上,用古老的织魂族文字,镌刻着一行血色大字,仿佛刚用鲜血写就:
“若有负织魂者,天地共弃,名不留碑。”
正是当年谢家立族时,埋于祖宅地基之下的“誓约碑”!
远处天际,那巨大的断伞虚影,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再次缓缓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
伞下,仿佛有孩童在低声耳语:
“下一个,轮到签字的人了。”
西市街口,林九娘刚刚唱完第三遍《名录谣》。
她收起琴,正准备离去,人群的掌声与哭喊声还未平息。
就在这鼎沸的人声中,几个戴着鬼脸面具的黑衣人,如利箭般从人群的阴影里暴起,目标直指台上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