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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是这死寂官署里唯一的声音。

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落笔处,是他们四人,乃至身后整个家族的身家性命。

奏疏的抬头,是触目惊心的四个大字——《逆祀请愿书》。

这已经不是谏言,而是宣战。

向腐朽的礼制宣战,向那高坐龙椅却早已失信于鬼神的天子宣战!

为首的老御史徐敬,放下笔时,指尖仍在微微颤抖。

他看向在场最年轻的大理寺评事沈砚,浑浊的眼中有一种托付生死的沉重:“沈砚,你可想好了?此疏一上,便是与半个朝堂为敌,不死不休。”

沈砚想起了自己郁郁而终的父亲。

父亲一生明哲保身,却被良心谴责至死。

他不想重蹈覆辙。

“想好了。”沈砚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天理崩坏,祖宗蒙羞,若我等读书人还只知明哲保身,与禽兽何异?”

他接过那份尚带着余温的奏疏,像是接过了一道催命符,也像接过了一线生机。

推开门,凌晨的寒雾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湿冷,宛如亡魂的叹息。

他深吸一口气,将奏疏紧紧按在胸口,一步步踏入那片足以吞噬一切的浓白之中。

浓雾瞬间吞没了他。

湿冷的空气如跗骨之蛆,钻进他每一个毛孔,京城的黎明,比乱葬岗的午夜还要阴冷。

周遭死寂,听不见人声,也听不见鬼语,只有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一般,和怀中那份滚烫的奏疏遥相呼应。

那不是纸,是他父亲临终前咳出的那口滚烫的血,是他二十年寒窗读来的风骨,是他作为一个读书人最后的一点体面。

通往宫门的路不长,他却像是走了一辈子那么久。

每一步,脚下都像是踩着无数冤魂的枯骨,发出咯吱的脆响。

当那巍峨宫门的轮廓在雾中隐现,如同沉默的巨兽张开了择人而噬的巨口时,他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被露水打湿的官袍。

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双膝重重地砸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

这一跪,是为天下苍生,也是为自己那颗不肯死去的心。

天,快亮了。

第一缕天光艰难地撕开粘稠的晨雾,落在沈砚僵直的脊背上。

他的膝盖早已没了知觉,唯有彻骨的寒意从青石板地面,一路攀上他的脊椎。

他跪在这里,像一尊固执的石像。

怀里那份用血写就的《逆祀请愿书》,是他身为大理寺评事最后的孤勇。

奏疏的边角被露水浸得发软,氤氲开的朱砂红,像极了胸口渗出的血。

他赌上了一切,前程,性命,还有沈家三代清流的名声。

只为向这座冰冷的皇城,问一个公道。

身后,街巷的轮廓在雾中渐渐清晰,早起小贩的吆喝声遥遥传来,带着俗世的烟火气,衬得这宫门前愈发死寂。

但他不怕。

他怕的是,他死之后,这世间再无人敢为冤魂叩问天听。

就在这时,一声沉重悠长的“吱呀——”声,从他面前那扇紧闭的朱红宫门后响起。

是宫门沉重的门栓,被缓缓抽开的声音。

好戏,开场了。

晨光熹微,那扇隔绝天家的朱红宫门,终于在沈砚面前洞开。

先走出来的是两列禁军,甲胄森然,目不斜视。

紧接着,一个身着宝蓝总管太监服的中年宦官,手持拂尘,慢悠悠地踱了出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跪在正中央的沈砚,像一枚扎在地上的钉子。

“哟,这不是大理寺的沈评事吗?”总管太监捏着嗓子,语调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讥讽,“怎么着,大清早的,是来给宫门磕头请安,还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沈砚的头颅缓缓抬起,一夜的僵跪让他脖颈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他没有说话,只用一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

那太监被他看得心头一跳,随即恼羞成怒,正要呵斥,目光却不经意地落在了沈砚身侧。

他脸上的轻蔑,瞬间凝固了。

除却沈砚怀中那份血迹斑斑的奏疏,旁边竟还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三份一模一样的奏本。

每份奏疏的封皮上,都用朱泥重重按着一枚鲜红的指印。

四个血指印,并列一排,像四只不肯闭上的眼睛,怒视着这苍茫的天地。

太监尖锐的嗓音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原以为这只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官在寻死,却没料到,这是一场赌上身家性命的联名死谏。

晨风乍起,吹动奏本的边角,猎猎作响,宛若冤魂的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