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的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漆黑的货舱里,腥咸的海风从木板缝隙里灌进来,吹得梁九思一阵哆嗦。
他蜷缩在最阴暗的角落,死死攥着胸口一枚温热的金纽扣。
这不是普通的纽扣,这是二十年前,他从织魂府一个长老身上扒下来的“魂钥”。
据说,此物能屏蔽织魂一族所有的追踪秘术,是他敢于出海的唯一凭仗。
船身忽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不是因为风浪。
一丝丝黑色的液体,竟从干燥的舱壁木板上渗了出来,带着一股陈年腐尸的恶臭。
那液体在昏暗中蠕动、汇聚,最终,在梁九思惊恐的注视下,凝聚成了七张模糊而扭曲的女子面容。
她们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一道冰冷、重叠的低语,却直接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你还记得……怎么念我们的名字吗?”
梁九思头皮瞬间炸开,他疯狂地摇晃手边一个铜铃,声嘶力竭地尖叫:“来人!来人啊!”
然而,甲板之上寂静无声。
他花重金雇来的那些亡命之徒,此刻都像死猪一样昏睡不醒,任凭他喊破喉咙也无人应答。
绝望中,他透过舱壁的缝隙看向外面。
惨白的月光下,海面平静如镜。
一只巴掌大的泥塑娃娃,正静静地漂浮在船边的水面上,一双眼眶漆黑如洞,嘴角却微微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诡异的笑。
“不可能!”梁九思嘶吼出声,涕泪横流,“她根本不知道我在这条船上!谢扶光她根本不——”
话音未落,他掌心那枚一直散发着温热的“魂钥”陡然变得滚烫!
“滋啦”一声,那枚金纽扣竟在他手中自行熔化,化作一根纤细的金线,带着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闪电般穿透他的手掌,将他死死钉在了身后的船板之上!
剧痛袭来,梁九思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
七张女子的脸庞缓缓凑近,她们的声音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叹息。
“想起来了……你终于,把我们想起来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南。
陈宝钗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华贵的丝绸寝衣。
她夜夜梦见一群红衣女子坐在她的床头,一声不吭地数着钱。
那些金叶子、银元宝,正是她当年收下的织魂府赃物。
更可怕的是,梦里每数完一张,她自己光洁的脸颊上,就会多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
她花重金请来远近闻名的道士做法,画满符咒的黄纸贴满了整个卧房。
可此刻,她一抬头,就看见梳妆台的铜镜里,那七个红衣女子的倒影,依旧围坐在她的床边,幽幽地看着她。
恐惧终于压垮了她最后一丝贪婪。
“挖!快给我挖!”她状若疯癫地冲出卧房,指着后花园那棵最茂盛的桂花树,“把树下的箱子给我挖出来!”
仆人们手忙脚乱地挖开深坑,一只雕刻精美的织魂玉匣重见天日。
陈宝钗颤抖着打开,预想中的珠光宝气并未出现,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条,上面一行娟秀的小字,墨迹仿佛还未干透:
“还给该还的人,鬼就不找你了。”
那一夜,陈府灯火通明。
数辆马车满载着金银玉器,连夜朝着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随行的还有一封陈宝钗亲笔写下的忏悔书。
翌日清晨,街坊们惊奇地发现,陈家门前那口老井,井水竟变成了淡淡的血红色,三日后,方才恢复清澈。
一则传言不胫而走:“谢家不收香火,只收良心。”
偏远小镇的药庐里,温鹤年正为一名孩童施针。
这孩子已疯癫数日,水米不进,只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姐姐……井底冷……带我回家。”
镇上所有郎中都束手无策,只当是中了邪。
温鹤年却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呓语无比熟悉。
他依循着一种来自血脉深处的本能,左手结出一个奇异的手印,右手捻起银针,刺入孩童穴位的同时,口中低声吟唱起一段连自己都未曾听过的古老曲调。
随着他的吟唱,一缕极淡的黑气竟从孩童天灵盖缓缓溢出,在空中化作一个少女的残魂。
那魂体在消散前,朝着温鹤年深深跪地叩首,一道感激的意念传入他脑海:“谢谢您……还记得‘归络诀’。”
当晚,温鹤年心神不宁地翻出了母亲的遗物箱。
在箱底,他找到了一块早已被摩挲得光滑的木牌,上面用古老的文字刻着一个“织”字。
门外,风雨骤至。
温鹤年猛一抬头,只见一名身着白衣的绝美女子,不知何时已静静立于屋檐之下,雨水却丝毫沾不上她的衣角。
是傀儡谢承。
她手中捧着一本泛黄的残卷,递了过来,声音平直而没有温度。
“你娘没教完的,我们来补。”
京城,碑林。
新成立的幽诉司前,验心台冰冷的石阶上,前来赎罪的人络绎不绝。
阿菱作为碑林的日常主理,正快速地整理着从各地传来的急报。
一桩桩,一件件,匪夷所思。
有乡绅祠堂在夜半三更自动焚毁,烧出的全是当年私藏的织魂遗物;有在任官员主动上交赃款,只求能睡一夜安稳觉;甚至连西北边境的驿站都传来消息,一名戍边将领梦见自己麾下所有阵亡的部下,穿着破烂的军甲,沉默地列队从他床前走过。
那将领醒后,立刻写下请罪折,请求将自己历年克扣的巨额抚恤银,尽数归还给将士家属。
她望着这番景象,轻声问身旁的苏十三:“是不是有一天,我们就不需要傀儡了?”
苏十三擦拭着他的剑,摇了摇头,目光深邃:“需要。因为人心,总会忘记疼痛。”
幽诉司内,裴照将一份汇总的情报呈给了萧无咎。
“殿下,根据各地密报,凡是二十年前曾参与构陷织魂一族,或是在事后分赃、掩盖皇陵黑幕之人,无论身在何处,官居何位,近期都出现了‘梦魇共振’的现象。”
“梦魇共振?”
“是。他们在同一时间,做着完全相同的噩梦,内容皆是七位红衣女子登门,索要她们的名字。”
萧无咎凝视着那份长长的名单,良久,他长叹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
“她早就不用亲自出手了。只要这世间还有人记得那个名字——谢扶光,罪,就藏不住。”
春尽之夜,月色如洗。
谢扶光独自坐在高耸的城楼之上,远眺京城万家灯火。
傀儡谢承无声地出现在阶下,肩头停着一只纸折的玄鸟。
谢扶光伸手取下,展开纸鸟,上面是梁九思在东海被捕的消息,末尾还附了一行小字:“他招了,已牵出三位宗室成员。”
她笑了笑,指尖一弹,那纸鸟便化作飞灰,融进夜风里。
忽然,她腰间一根几不可见的金色丝线,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那丝线的另一端,连接着千里之外,某座早已荒废的书院地窖深处,一声微弱而绝望的敲击声。
一个新的怨魂,在叩响她的门。
谢扶光缓缓站起身,清冷的月光为她镀上一层银边。
她却并不急着动身,只对身后的谢承淡淡道:“备灯。”
她转身时,黑色的衣袂在风中翻飞,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手,托起了她的脚步。
城中,有晚归的百姓不经意间抬头,只见那轮清冷的满月之下,空中竟似有无数纸折的白色莲花,正无声无息,缓缓飘动,宛如星辰降临人间。
而在那座偏远的小镇药铺里,温鹤年正在灯下整理刚采回来的药材。
忽然,他只觉得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一株本应无毒的龙葵草,竟在他指腹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