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震颤极其细微,却像一把无形的锥子,精准地刺入他麻木已久的识海。
沈知悔失焦的双眼死死盯着面前粗糙的岩壁,那上面有他经年累月刻下的划痕,记录着每一个无望的日升月落。
但此刻,那些划痕在他眼中扭曲、重组,化作一片燃烧的火海,无数凄厉的哭嚎声,跨越二十年的光阴,狠狠撞进他的耳膜。
他不再是他。
他是那场屠戮的旁观者,是每一个亡魂最后的倒影。
“呃啊——”
沈知悔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抬起右手,用尽全身力气,以指甲为笔,鲜血为墨,在坚硬的石壁上疯狂刻画。
“咯吱——咯吱——”
指甲断裂,血肉模糊,他却恍若未觉,只是执拗地刻下一串诡异的数字。
“三十七。”
“四百零八。”
“七百二十九。”
他刻完最后一个笔画,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精气,瘫倒在地,大口喘息,瞳孔涣散。
地牢的铁门“哐当”一声被打开,一身戎装、面若冰霜的韩昭走了进来。
她本是奉裴照之命,前来核对一份旧日口供,却正好看见这骇人的一幕。
她目光扫过石壁上血淋淋的数字,心头猛地一跳。
这三组数字,她曾在北疆巡检司的绝密档案中见过。
那不是数字,是人命。
是二十年前,织魂一族被分批处决的时间与人数!
第一批三十七人,是族中长老;第二批四百零八人,是青壮族人;最后一批七百二十九人,是妇孺老弱!
“这是什么?”韩昭声音发紧,一把揪住沈知悔的衣领。
沈知悔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向她,脸上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不是我想起来的……”他用气声说道,仿佛怕惊动了什么,“是他们……是他们硬塞给我的。”
话音未落,整座北境矿场,从地表到地底七层,所有验心石台在同一时刻,发出了剧烈的蜂鸣!
嗡——
一道道禁锢神魂的金锁虚影冲天而起,在昏暗的矿道中层层叠叠,成千上万。
每一道虚影的中央,都映出了一张痛苦扭曲的脸,男女老少,皆是当年惨死于此的织魂族人!
他们醒了。
同一时间,安魂院后园。
陈九渊佝偻着背,清扫着满地落叶。
他如今已不是高高在上的刑部主簿,只是一个赎罪的杂役。
扫帚扫过一口早已干涸的枯井旁时,忽然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他以为是树根,俯身伸手去掏,指尖却触到了一截冰冷、光滑的物事。
他用力一扒,泥土簌簌落下,一具小小的、早已白骨化的孩童骸骨,赫然出现在眼前。
陈九渊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骸骨的颈骨上,还缠着半截早已褪色发黑的红绳。
这红绳的编织手法……与当年谢扶光呈堂证物里,那枚她幼年佩戴的护身符,一模一样!
当夜,骸骨被柳青禾亲自入殓。
三更时分,那口枯井之内,毫无征兆地浮起一团鸡蛋大小的柔和金光。
一个稚嫩、飘忽的童声,在寂静的后园里反复低语:
“七姐……他们把娘烧成了灰……”
“……但灰也会走路……”
柳青禾闻声赶来,看到这一幕,脸色瞬间凝重。
她并指为剑,点向那团金光,以自身灵觉小心探查。
片刻后,她收回手,声音中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栗:“骸骨的眼眶里,嵌着一丝姐姐当年留下的控魂丝残念。它没有消散,而是自发连接了地脉,它在……‘广播’这段记忆!”
太常寺,典籍室。
周砚礼被罚在此抄录《织律训典》,日夜不休。
他精神萎靡,双眼布满血丝,机械地抄写着。
忽然,他笔尖悬着的一滴浓墨,没有落下,而是在纸上自行蠕动起来,如同一条有生命的黑蛇。
转瞬之间,那滴墨竟自动在空白的纸页上,写下了一份完整的东厂行动密令!
从兵力部署到行动路线,再到“格杀勿论”的指令,字字清晰,笔锋狠戾!
而在密令的末尾,一个鲜红的私印图样,赫然成型——正是孙怀恩的私人印信!
“啊!”周砚礼惊恐地尖叫一声,将笔狠狠掷出。
可他一抬头,却看到更恐怖的景象。
满屋子的纸张,无论是抄好的还是未抄的,都在无风自动,“哗啦啦”地疯狂翻动。
每一页洁白的纸上,都像电影放映般,浮现出不同受害者的遗言,那些被他亲手从卷宗中抹去的名字和冤屈,此刻正以这种方式,向他索命!
“不是我!我不是主谋!”他抱着头,崩溃地跪倒在地,痛哭流涕,“我只是……我只是替他们删掉了名字!”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周砚礼主动走入了安魂院的验心台。
他对着冰冷的石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请求,将我的罪行与余生,一并刻入赎罪碑林。”
幽诉司。
裴照坐在堆积如山的案卷前,双目赤红。
他终于从故纸堆里,找到了一丝破绽。
二十年前织魂族的案卷,所有原始供词都被替换成了格式统一的文书,字迹工整,措辞严谨,挑不出一丝毛病。
唯有一份,被归入“疯癫妇人胡言乱语”的附录,因被认为毫无价值而幸存下来。
他命司内最好的文书官,连夜对那几乎无法辨认的字迹进行复原。
当最终的结果呈现在他面前时,裴照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那竟是谢扶光的母亲,在临刑前,咬破舌尖,用血在衣襟上写下的遗言。
字迹潦草而决绝:
“孙字头上有刀,底下压着命。”
就在这时,窗外一道惊雷炸响,惨白的电光一闪而逝。
光亮掠过书房的瞬间,赫然照见房梁之上,一道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的隐形金丝,微微亮了一下!
那是谢扶光当年逃亡时,以一根发丝混入灵力,织入空气中的“遗念线”!
它本该永远沉寂,如今却因血脉共鸣与地脉震荡,短暂地显露了形迹!
织魂族故地,祠堂废墟。
阿菱一身素衣,静立于残垣断壁之中。
柳青禾站在她身后,神情肃穆。
在她们面前,一个以碎石摆成的简易法阵中央,摆放着三样东西。
一捧从主炉中取出的,谢扶光母亲的焦骨之灰。
一具从安魂院枯井中迁来的,她妹妹的孩童骸骨。
一截自房梁上显形,由柳青禾小心翼翼取下的,谢扶光留下的“遗念线”。
血脉至亲,齐聚于此。
阿菱将那把刻满名字的量魂尺,轻轻插在法阵中心。
三更已至。
大地开始轰鸣,整片废墟都在剧烈震颤。
数百道半透明的残魂,缓缓从焦黑的土地中升起。
他们面容模糊,神情悲戚,手中却各自捧着一件东西。
破碎的户籍文书,被血浸透的婚书,写着生辰八字的婴儿襁褓,甚至还有地契和族谱的残页……
这些,全都是当年被孙怀恩下令系统性销毁的,织魂族存在的证据!
亡魂们不言不语,只是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量魂尺前,将手中的“证据”轻轻放下,堆成一座小山。
随即,它们集体朝着量魂尺,朝着法阵中的三件遗物,深深跪拜。
一拜之后,所有残魂如青烟般,袅袅消散。
京城,最高处的钟楼之顶。
谢承迎风而立,手中托着那只被雨水打湿后又重新折好的纸莲花。
风势渐起。
他松开手,任由那纸莲花在空中解体,化作数十片花瓣,四散飘落。
诡异的是,每一片莲瓣在触碰到地面或屋顶的瞬间,并非被风吹走,而是“嗤”的一声燃起一道无声的金色火焰,在地上留下一道金色的符文轨迹。
数十道轨迹,在整个京城上空迅速蔓延、连接,最终汇成一个覆盖全城的巨大符阵。
万千金丝流转,最终如百川归海,直指皇宫内廷深处!
孙怀恩的寝宫。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方才在梦里,他看见无数双没有瞳孔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着他。
他喘着粗气坐起,下意识地摸向枕边。
触手处,却是一片冰凉的碎裂感。
他最爱的,那只号称能安神定魂的羊脂白玉枕,竟从中间裂开了!
而裂缝之中,赫然露出了一枚早已腐朽发黑的……指骨!
那是二十年前,他为确保谢扶光母亲死透,又怕留下全尸被织魂族秘术复活,特意命人从其尸身上截下的一段残骸!
他骇得魂飞魄散,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将那东西拨开。
却见那枚枯黑的指骨上,一丝丝比蛛网更细的金丝,正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着,最终,拼出了两个字。
还债。
皇城内外,已是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孙怀恩与安魂院的交锋之上,无人注意到,这场由亡魂掀起的滔天巨浪之下,更深层的暗流。
京城喧嚣的另一端,是死寂的冷宫。
在这里,时间仿佛是凝固的。
当全城的地脉因亡魂的苏醒而震颤时,冷宫最深处一座废弃宫殿的夹墙内,某种比地脉更古老、更幽深的禁制,也随之发出了一声几乎无法被任何人察觉的……轻响。
仿佛是一把生锈了千百年的锁,终于松动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