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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蓬莱塔顶,三日未动。

金色的灵丝从她那只非人的左臂末端延伸而出,如蛛网般密密麻麻地刺入塔心阵眼,维持着万里之外那片云端光幕的运转。

海风凛冽,吹得她素白的衣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她周身那股几乎凝固的死寂。

她的呼吸越来越浅,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庞,此刻更是苍白得近乎透明。

每一道投映在京城上空的真相画面,都是以她自身精血为引,强行唤醒百具傀儡中沉睡的魂识,再将其记忆织成影像。

这是在向天借命,更是向自己索命。

“小姐。”

一个低沉的男声在身后响起。

欧冶眠端着一只粗糙的黑陶碗,默默走到她身后。

碗里是浓稠如墨的药汁,散发着一股铁锈与草木混合的苦涩气息。

这是用岛上悬崖缝里生长的百年铁骨草熬制而成,能暂时延缓傀儡化的侵蚀,却是以透支未来生机为代价。

谢扶光没有回头,只抬起还能动的右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药汁滚烫,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她望着东方,那里是大陆的方向,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故土。

“他们终于看见了……”她轻声说,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被海风吹散,“可看见的人,还会痛吗?”

话音落下,她松开手。

“啪!”

药碗坠地,在坚硬的岩石上摔得粉碎。

也就在这一瞬,塔外原本汹涌的海浪忽然静止了。

仿佛连天地,都在为她那句话而屏息。

塔内,昏暗的底层书库中,阿菱正就着一盏微弱的油灯,疯狂翻阅着那些由先辈们用血泪写就的残卷。

终于,在一卷几乎腐朽的兽皮册子角落,她找到了一行用朱砂写下的小字。

那字迹带着一种决绝的悲怆。

“织魂者,不为自己缝命。”

一瞬间,阿菱如遭雷击。

她猛地抬头,看向通往塔顶的螺旋阶梯,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冰水般浇透了她的四肢百骸。

姐姐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她缝的不是魂,也不是傀儡,她是在将自己的命,一针一线地织进这座塔里!

一旦最终的封印完成,谢扶光将彻底化为非生非死的存在,成为维系这百傀灵脉的永恒阵眼,永远镇守在这座孤岛之上!

阿菱冲出书库,发了疯似的奔上高台。

“谢扶光!”

她第一次直呼姐姐的名讳,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尖锐颤抖。

谢扶光缓缓转过身,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早已料到。

她从心口处,那与金丝手臂相连的最深处,抽出了一枚光芒最盛、仿佛有生命般跳动着的金梭,不由分说地按入阿菱的掌心。

“你来继承,我来终结。”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这本就是长老们当年的安排。一个复仇,一个存续。”

那金梭入手温热,带着她一半的命数与魂力。

阿菱看着掌心的金梭,又看看她那张美得不似活人的脸,忽然怒极反笑,眼中泪光决堤。

“所以你就打算一个人背下所有生死,连让我们替你痛一次都不肯?”

话音未落,塔身猛地一震。

一道微弱的金光自阿菱体内升起,那是谢扶光早年为保护她而悄悄种下的“血脉引”。

此刻,那道连接着两人气数的引线,竟在阿菱决绝的意念下,寸寸断裂。

与此同时,京城。

无数百姓在触碰到那些从天而降的纸莲花后,纷纷陷入幻境。

那些被史书抹去、被权贵掩埋的真相,如潮水般涌回每个人的意识。

有人当街哭嚎跪地,为织魂一族鸣冤;有人怒不可遏,回家砸了供奉着奸佞长生牌的家祠。

民怨,已然沸腾。

夜半,城南义庄。

御史中丞裴照连夜召集十三位在朝中尚存风骨的正直官员,于停尸房内,设下“醒魂祭”。

众人将各自在幻境中所见、所闻、所感,一一写于黄帛之上,投入一口深不见底的地脉问心录。

刹那间,京城七座用以观测天象的观星台,竟同时亮起猩红的血字!

那是一份份被强行唤醒的罪名录。

而在所有罪名的最顶端,赫然浮现出一条全新的记录——

“孙氏幕后,尚有紫袍影,执诏印,讳名。”

满场死寂,哗然之后,却无人敢言那个名字。

紫袍,诏印。

指向的人,已昭然若揭。

钦天监,地底密室。

奉了裴照密旨的韩昭,正冷着脸,在一堆被焚毁的灰烬里仔细翻找。

终于,她的指尖触及到一片冰凉的硬物。

是一枚断裂的玉扣,仅剩半枚,上面雕刻的祥云纹路,与二十年前那位权倾朝野、深得先帝信任的贴身宦官的佩物,一模一样。

她不动声色,将玉扣放入一只小巧的瓷碗中,倒入沈知悔临行前交给她的“显忆汤”。

这是药奴一脉的不传之秘,以三十六种怨草炼制,专用于唤醒器物上残留的强烈执念。

墨绿色的汤汁中,渐渐浮现出模糊的画面。

那是二十年前一个深夜,紫宸殿内,一名身着华贵紫袍的老者,亲手将一滴剧毒黑墨滴在已经写好的遗诏上,巧妙地涂改了其中一个字。

而后,他对跪在一旁的孙怀恩低语:“记住,你是刀,我是鞘。”

韩昭眼神一凛,寒意彻骨。

她将玉扣捞出,悄然藏入袖中,转身对身后的亲兵下令:“封锁钦天监外围,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沈知悔已经三个晚上没合眼了。

她反复梦见自己幼时被药奴主割掉舌头、鲜血淋漓的场景。

噩梦惊醒,她跌跌撞撞地走到药炉边,取出一根平日里用来试药的银针,狠狠刺入自己的心口。

她蘸取心头血,忍着剧痛,在冰冷的石板上画下一道残缺而古老的符文。

这是她母亲临死前,拼尽最后力气刻在牢房墙壁上的“织魂医脉咒”。

血符画成的瞬间,燃起一捧幽蓝色的青焰。

空中,竟浮现出一段尘封的记忆:

当年,她母亲曾救过一位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老妇人。

那人离开前,留下了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铃,说:“我乃织魂护法。若将来见金丝逆流,天生异象,便摇响此铃,族人自会感应。”

沈知悔疯了似的冲回房间,翻箱倒柜,终于在母亲的遗物箱底,找到了那枚铜铃。

她颤抖着手,轻轻一晃。

“叮——”

一声轻响,微弱得几不可闻。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千里之外的蓬莱塔内,那上百具静立不动的傀儡,竟齐刷刷地转过头,空洞的眼眶一致望向东方大陆的方向。

塔顶,谢扶光猛地睁开双眼。

她左臂上的金丝正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整座续命塔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她踉跄起身,望向海平线的方向——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竟浮现出一片巨大无比、逆向旋转的乌云。

那乌云形如一只遮天蔽日的巨手,正带着无与伦比的压迫感,缓缓压向这座孤岛。

“原来他们连死人都不怕了……”她低声自语,声音里是蚀骨的冷意。

掌心那枚属于阿菱的金梭自动飞出,在空中急速穿梭,织出一道岌岌可危的金色屏障。

就在此刻,身后的塔门被猛地推开。

欧冶眠抱着一口沉重的老旧木箱,大步走入。

“小姐!”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急切,“我师父临终前交代,若见‘归鞘’之兆现世,便将此物交予你!”

他“砰”地一声将木箱放在地上,掀开盖子。

箱中没有金银,没有秘籍,只有一卷被岁月侵蚀得泛黄的人皮册子。

一阵阴风呼啸而过,吹得塔内油灯忽明忽暗,也吹开了那卷人皮册的封面。

四个用鲜血写就的扭曲小字,赫然映入谢扶光那双再无波澜的眼中。

皇室禁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