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菱手里的纸莲花轻如鸿毛,那行字却重逾千钧。
北疆雪窟,葬语谷。
她只看了一眼,便将那朵莲花连同密信一起,在掌心用内力震成了齑粉。
“韩昭,沈知悔,备马!我们去北疆。”
阿菱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
北疆边陲,千里冰封,万年冻土。
一行人快马加鞭,风雪扑面如刀割,不过三日,便已抵达那传说中的“葬语谷”。
这里与其说是山谷,不如说是一处巨大的天坑。
谷中寸草不生,地面上却林立着成千上万块黑色的石碑,如同沉默的墓群。
终年不歇的朔风在碑林间穿梭,卷起尖锐的呼啸,那声音钻入耳中,竟像是无数人压抑了千百年的低语,诉说着听不真切的怨与恨。
“这地方……好冷。”韩昭戎马半生,此刻却也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她感觉到的不只是天气的寒冷,更是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阴森。
每往前走一步,耳边的低语声就清晰一分。
那不是风声,是碑文在哭。
沈知悔一直沉默地跟在最后,她不像韩昭那样感受到阴寒,反而觉得这片土地有种莫名的亲切。
那些低语声在她听来,更像是一首悲怆的安魂曲。
突然,她停下了脚步,纤细的手指指向前方不远处一处被厚厚冰层覆盖的地面。
冰层晶莹剔透,隐约能看到下方冻结着一道模糊的黑色人影。
“那里……”沈知悔的嘴唇有些发白,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有人在呼吸。”
呼吸?
在这冻了不知多少个世纪的冰层之下?
韩昭皱眉,立刻喝令随行的亲兵:“破冰!”
几个身强力壮的禁军上前,用特制的破冰斧奋力劈砍。
冰屑四溅,铿锵之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刺耳。
随着冰层被一点点凿开,一股比周围风雪更加彻骨的寒气,猛地从裂口处喷涌而出!
“小心!”阿菱厉喝一声。
禁军们被寒气一冲,连退数步,脸上瞬间覆上一层白霜。
冰层之下,并非什么尸体,而是一口通体由黑玉雕琢而成的棺椁。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沉睡了亘古岁月,周身散发着一种吞噬光线的幽深。
棺盖之上,用一种极为古老的文字铭刻着一行字。
随行懂得古籍的文吏凑上前,辨认了许久,才用颤抖的声音念了出来:
“织魂始祖·谢氏织娘,禁封于壬寅年冬。”
始祖!
所有人心中都是一震。
谢扶光的祖先,织魂一族的源头,竟然被封印在这里!
“快,开棺!”韩昭立刻下令。
两名亲兵合力去推那沉重的棺盖,可他们的手刚一触碰到黑玉,就像是被万钧巨力狠狠撞击,惨叫着倒飞出去,口吐鲜血,当场昏死。
一股无形的气场笼罩着整口棺材,拒绝任何生灵的靠近。
“让我来。”
一片死寂中,沈知悔走了出来。
她走到棺前,无视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缓缓伸出了手。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直寄魂于赵明琅体内的前翰林学士周砚礼之魂,突然抢夺了身体的控制权,用一种急切到变调的声音嘶吼道:“不可!绝对不可唤醒她!她是自愿封印于此的!一旦她脱困,被她镇压的魔气也会随之复苏,天下将生大乱!”
然而,阿菱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我们不需要她出手,”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我们只需要她说出那句话。”
说话间,沈知悔的手指,已经轻轻触碰到了冰冷的棺盖。
刹那间,她指尖上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金色丝线,竟像是找到了归宿般,自动从皮肉下浮现,与棺盖上繁复的纹路严丝合缝地连接在一起。
咔嚓——
一声脆响,坚不可摧的黑玉棺盖,应声裂开一道缝隙。
紧接着,整片山谷的冰层都开始剧烈震颤、崩裂!
一道半透明的虚影,从棺中缓缓升起。
那是一个怀抱襁褓婴儿的女子,面容清冷绝美,竟与谢扶光有着七分相似。
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穿越了时空,落在了沈知悔身上。
她不曾开口,只是抬起虚幻的手掌,轻轻贴向沈知悔的额头。
一段被尘封了千年的记忆,如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入沈知悔的脑海!
原来,织魂一族根本不是什么为皇室服务的鹰犬!
她们是远古时期,为了镇压一头名为“噬言魔”的怪物而诞生的守誓者。
那魔物以谎言为食,靠吞噬真话壮大,能让天下万民失语,让历史湮灭无声。
而皇室那所谓的专门处理怨魂的“幽冕堂”,从一开始,就是魔巢的伪装!
沈知悔身体剧震,脸色惨白,可她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不够,”阿菱看着那道虚影,摇了摇头,“真相需要被听见。”
她从怀中取出谢扶光留下的那枚断梦针,没有丝毫犹豫,狠狠刺入自己的左手手腕!
鲜血涌出,却未滴落,而是在空中凝成血线,被阿菱以血为媒,引动了《织心咒》的残篇。
“一线起,一线落,织我心,补天河……”
古老的歌谣再次响起,金色的丝线从阿菱的伤口处疯狂涌出,不再是杀伐,而是共鸣。
金丝如藤蔓般缠绕上黑玉棺椁,形成了一座巨大的阵法,强行与那沉睡的灵魂沟通。
终于,那道抱着婴儿的虚影,缓缓张开了嘴。
一句跨越了千百年的宣言,仿佛九天惊雷,在山谷中每一个人的神魂深处炸响:
“吾族不死,只为等一个敢说真话的孩子。”
轰隆隆——
话音落下的瞬间,山谷中成千上万块石碑,尽数崩裂!
石碑的正面是哀哭,背面,却露出了用血色朱砂密密麻麻刻写的、数以万计的名字!
那是千百年来,无数被“噬言魔”吞噬了声音、被历史抹去了存在的受害者的名录!
就在此时,一阵呜咽的笛声悠悠响起。
盲眼说书人柳三更的魂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一块碎裂的石碑上。
他没有“看”向任何人,只是侧耳倾听着风声,沙哑道:“没用的。孙怀恩那老贼,早在二十年前,就在这谷外布下了‘反听阵’,专门收集闯入者的言语,用以构陷。你们说的每一个字,现在,都已经清清楚楚地传回了京城某些人的耳朵里。”
这是绝杀!
他们找到的真相,转眼就会变成敌人手里指向他们的屠刀!
韩昭脸色一变,手已经握住了刀柄。
阿菱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彻骨的轻蔑和张扬。
“那就让他们听个够!”
她猛地撕下自己一截衣袖,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当着所有人的面,在那片白布上挥毫写下八个大字——《织魂正统书·告天下》!
“拓印千份!”她将血书交给韩昭,“沿途所有驿站、茶棚、酒肆、军营,我要让这天下,人手一份!”
命令刚下,一匹快马卷着风雪疾驰而来,马上之人是陈九娘派来的心腹。
“阿菱姑娘!主母密信!”
信中内容触目惊心:江南多地,突然爆发大规模的“失语症”,百姓无故失声,口不能言,唯有额角处,会浮现出一条诡异的紫色细线。
陈九娘推断,这是“噬言魔”的残息感应到始祖棺异动,开始反扑,意图彻底切断人间的言路!
“沈知悔!”阿菱目光如电。
“我能配!”沈知悔立刻回答,她脑中正回响着始祖织娘留下的信息,“以药奴秘方为引,合初代棺前采集的霜露,可制‘醒音散’!”
返程途中,他们在一处村落停下。
沈知悔连夜开炉,将新炼制的药散给一名患病的老妇服下。
那老妇已经失声三日,目光呆滞。
药散入口的瞬间,她猛然睁开浑浊的双眼,像是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枷锁,张口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嘶吼:
“我叫王招娣!景泰十三年被选入宫!我看过太子亲手掐死宫女,他们割了我的舌头,把我扔进了井里!”
一声嘶吼,声浪竟将屋顶的瓦片都震得粉碎!
真相,是堵不住的。
是夜,阿菱在临时驻扎的营帐中,梦见了谢扶光。
姐姐就站在蓬莱塔的塔顶,神情平静,在她身后,百千傀儡列成战阵,黑压压的一片,仿佛在等待一个出征的信号。
阿菱猛然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她下意识地摸向枕边,却触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
那是一张被折叠起来的、泛黄的纸条,似乎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纸条下压着一枚小巧的青铜铃铛。
她认得,这是乳母李忘忧的遗物。
展开纸条,上面是李忘忧温婉的字迹:“小姐临走前说过,若有一天你们找到始祖棺,就把这个交给下一个能听见哭声的人。”
纸条的背面,没有字,只画着一枚形状奇特的金梭。
它形如一颗心脏,尖端带着一枚极细的倒钩。
阿菱凝视着那枚心形金梭的图样,良久,轻声自语。
“姐姐,你留下的不只是线索……是火种。”
她缓缓起身,掀开帐篷的一角。
夜风正紧,远处连绵的沙丘在月色下泛着死寂的白光。
而在那片白光之上,肉眼难以察觉的角落里,正有无数金色的丝线,从黄沙之下悄然钻出,如同获得新生的根脉,正坚定地、一寸寸地,朝着京城的方向蔓延。
阿菱收回目光,将那张画着心形金梭的纸条贴身收好。
她没有走向与裴照约定好的城南义庄,而是独自一人,披上斗篷,走入了无边的夜色。
她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径直朝着一个早已被废弃、被遗忘的方位走去。
皇城之西,钦天监地窖。
要点燃火种,需先找到当年记录第一句谎言的旧烛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