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锦味斋”风波乍起、沈清韵沉着应对之际,远在紫禁城东宫的太子萧景珩,也通过自己隐秘而高效的渠道,得知了镇国公府那场生辰宴上发生的事情。
当那篇题为《读史偶感——论‘势’》的文稿抄本被小心翼翼地呈送到他的书案上时,萧景珩初时并未太过在意,只当是小女儿家又一则灵光乍现的趣谈。
然而,当他静下心来,展卷细读,目光扫过那虽显稚嫩却力透纸背的字迹,品味着字里行间所蕴含的磅礴气势与深邃思考时,这位素来沉稳持重的少年储君,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震惊光芒!
这哪里是一个十岁女童的信手涂鸦?
这分明是一篇格局宏大、立意高远、逻辑缜密的史论策文!
文中从自然之势引申至天下大势,论及顺势而为的智慧与蓄势待发的重要,引经据典,层层递进。
虽言辞尚简,然其洞察历史兴衰规律、把握事物发展核心的思维能力,已然超越了无数皓首穷经的腐儒,甚至足以让许多身处庙堂、却只知固守陈规的官员感到汗颜!
萧景珩仿佛能透过这薄薄的纸页,清晰地看到那个从未谋面、仅在书信中神交的小女孩,正以一种令他都感到惊骇的速度拔节成长。
其思想的光芒越来越炽盛,越来越难以被世俗的闺阁围墙所束缚。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萧景珩心中翻涌激荡。
有对绝世才华的由衷欣赏,有对忘年知己飞速进步的期许与欣慰,但隐隐地,也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紧迫感。
他意识到,沈清韵这块璞玉,正在以超乎想象的速度绽放光华,她的未来,绝不可能局限于一方后院。
而自己,作为与她有着特殊思想羁绊的储君,又该如何看待、如何引导、又如何……安置这份惊世之才?
心潮澎湃之下,萧景珩再次提笔,铺开了专用于与沈清韵通信的御制云龙笺。
这一次,他并未直接评论那篇已然在他心中掀起巨浪的《论‘势’》,仿佛那等惊世之作,已无需他再多加赘言褒奖。
而是笔锋一转,将话题引向了一个更为敏感、也更为复杂的现实议题
——朝堂之上,近来关于是否应当调整南方盐政的激烈争论。
他在信中,以平实而客观的笔触,如实陈述了争论双方的核心观点:
一方主张维持现有盐引专卖制度,认为此乃国库重要收入来源,且便于管控,骤改易生弊端,引发盐价波动,扰乱民生;
另一方则力陈现行盐政积弊已深,官商勾结,盐价虚高,私盐泛滥,百姓苦不堪言,亟需改革,或可试行部分开放商营,引入竞争,平抑盐价。
写罢双方观点,萧景珩笔锋沉凝,流露出内心的困惑与权衡:
“……利弊交织,牵一发而动全身,殊难决断。
景珩近日每每思之,寝食难安。政令之推行,亦如韵儿前番所精辟论述之‘势’,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然则,身处漩涡中心,如何方能拨开迷雾,辨明那真正利于江山社稷、惠及黎民百姓之大势?
又该如何权衡利弊,把握分寸,巧妙引导,而非粗暴逆转,方能成事?
此实为执政者首要之难题,亦是最难把握之玄机。
不知韵儿身处局外,心思澄明,于此事,可有管窥之见,以启愚钝?”
这封信,其内容之敏感,期许之深重,已几乎是将年仅十岁的沈清韵放在了与自己平等探讨军国要事的位置上。
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沉重的寄托,重逾千斤。
当这封带着东宫印记的信笺,穿越重重宫墙,送达镇国公府“竹韵轩”时,沈清韵正为“锦味斋”那起蹊跷的“吃坏肚子”事件而凝神思索,心中萦绕着淡淡的烦忧与警惕。
然而,一展开太子哥哥的信,读到那熟悉而恳切的字句,感受到字里行间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期许时,她心中的些许阴霾瞬间被一股强大的暖流驱散。
太子的信,如同一剂强心针,让她迅速从铺子的具体琐事中抽离出来,心神恢复了惯有的沉静与清明。
她没有丝毫怠慢,也未曾因话题的宏大与敏感而有任何畏难情绪。
她先是向母亲林氏简要禀明了情况,将“锦味斋”的日常巡查和安抚客户等具体事务,全权委托给母亲增派来的得力管事嬷嬷协同赵掌柜处理。
自己则摒除一切杂念,回到了“竹韵轩”那方宁静的书斋。
她并没有立即提笔回复,而是先命锦书从书架上找出《史记·货殖列传》、《盐铁论》等相关典籍,又仔细翻阅了近期通过父亲渠道能看到的、涉及南方盐务的零星邸报消息。
她结合自己经营“锦味斋”多年来对市场流通、成本核算、利润把控、乃至应对竞争的切身经验,将盐政这一宏大的议题,拆解成“生产”、“运输”、“销售”、“定价”、“监管”等几个核心环节,如同分析自家铺子的经营一般,试图去理解其中的关窍与利弊。
她沉思了整整一天一夜,书房内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
她时而凝神阅读,时而蹙眉踱步,时而在纸上写写画画。
她想到了“锦味斋”推出新点心时,从少量试售到全面推广的谨慎步骤;想到了控制成本与保证品质之间的平衡;想到了面对恶意竞争时,是硬碰硬还是另辟蹊径的选择……
这些微观的商业智慧,在她脑海中与宏观的盐政难题不断碰撞、融合。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曙光透过窗棂,沈清韵终于铺开了素白的宣纸,润笔蘸墨,以从未有过的郑重态度,开始书写回信。
她没有给出非此即彼的简单判断,没有空泛地支持“改革”或“保守”,而是再次运用了她最为擅长的“势”的视角,进行了一番抽丝剥茧的分析:
“殿下惠鉴:
手书奉悉,所言盐政之争,韵儿反复思之,深感殿下忧虑之深,责任之重……
盐政之弊,犹如沉疴痼疾,积重难返,此乃‘旧势’之强大惯性使然,盘根错节,牵涉众多利益。
然民怨沸腾,私盐横行,亦是不争之事实,此乃‘新势’之萌芽,代表着求变图新之民心所向。”
她首先点明了矛盾的根源,随即笔锋一转,论述策略:
“强行以雷霆手段逆转‘旧势’,犹如以堤壅川,恐难奏效,反易引发盐荒、官商动荡,伤及国本民生;
然若放任自流,固守成规,则弊端愈深,民心愈失,亦非长久之计。
韵儿愚见,关键在于如何辨识并培育那‘新势’之萌芽,顺势利导,而非逆势硬撼。”
接着,她提出了自己的思考方向,将其与经营之道巧妙类比:
“或可效仿商贾试新之法,择一弊病尤深、然局势尚可控之区域,设为‘特区’,试行新法。
譬如,在严格监管之下,允许部分信誉良好之商号参与运销,与官盐并行,比较优劣;或调整盐引发放之法,引入竞争,促使盐价趋于合理。
此举如同治水,堵不如疏。
先行试点,犹如开凿一小渠,观察其水流态势、对两岸之影响。
若效果良好,则逐步拓宽推广;若出现问题,亦可及时调整补救,不致酿成大患。如此,以渐进之方式,逐步引导‘旧势’向‘新势’转化,或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然其中尺度拿捏、监管之严、人选之贤,至关重要,需殿下与诸位贤臣详加斟酌……”
她的回信,依旧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却提供了一种极具建设性的思路:
正视现实矛盾,不激进不保守,强调试点先行、数据验证、渐进改革的务实策略。
这再次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她那种善于抓住核心矛盾、超越立场之争、提出具有可操作性的渐进式解决方案的独特思维魅力。
当这封沉甸甸的回信,经由秘密渠道,再次送达东宫,摆在萧景珩的案头时,已是夜深人静。
萧景珩在明亮的宫灯下,一字一句地仔细阅读着,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眼中闪烁着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激动光芒。
他仿佛透过这些冷静而充满智慧的文字,看到了一个心智成熟、胸怀天下、思维缜密的战略家,而非一个十岁的深闺少女!
这种超越年龄、超越性别、甚至超越许多朝臣的见识与格局,让他心中的震撼与激赏达到了顶点。
他仿佛清晰地看到,一颗注定要在这广阔天地间翱翔的凤凰,其华美的羽翼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丰满、坚硬起来。
而他所要做的,或许已不仅仅是欣赏与交流,更是要未雨绸缪,为她将来可能展翅高飞的那一天,扫清天空中的阴霾与障碍,静待其光芒照亮更广阔的世界。
与此同时,在镇国公府内,由林氏亲自派出的心腹管事,凭借多年历练的老辣眼光和缜密手段,对“锦味斋”风波暗中进行的调查,也终于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几条看似不起眼的线索,如那日雨中出现的可疑蓑衣人、粮行附近几个游手好闲之徒的异常举动、以及一笔来路不明的小额钱财流动……
经过交叉印证和顺藤摸瓜,所有的蛛丝马迹,都隐隐约约地指向了府外,指向了城南市井中某个见不得光的角落。
一场看似即将被扑灭的小小火苗,其背后隐藏的引线,却已悄然浮现。
然而,真正的幕后黑手依旧隐藏在迷雾之后,更大的阴谋与更汹涌的暗潮,正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加速酝酿。
沈清韵的及笄之年已在不远处静静等候,那个标志着少女成人的重要时刻,或许也将成为她真正走出深闺、迎接命运中疾风骤雨的开端。
她的人生画卷,即将展开更加波澜壮阔、也更加险象环生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