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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娘子是我们共同的师父。

但雁回的剑,却早已超脱了秋娘子的范畴。

他的剑,是一门独立的、只属于他自己的学问。

一门关于死亡的,极致的艺术。

我初次窥见这门艺术的冰山一角。

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我们去截杀一支为官家运送私盐的车队。

任务很简单,在盐运到下一个驿站前,将人全部杀光。

然后自有另一拨人来接手货物。

简单,却也意味着不留活口。

风是冷的,带着山林里腐叶与湿土的气息。

我和雁回伏在山坡的暗影里,像两块没有生命的岩石。

我的心跳声在耳边擂鼓,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

我将身体压得更低,冰冷的匕首柄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滑腻。

远处,车轮碾过碎石的“咯吱”声。

伴随着几声压低了的吆喝,由远及近,像死神的脚步声。

来了。

我侧头去看雁回。

他一动不动,连呼吸的起伏都微弱到几乎不存在。

他仿佛与这片黑暗融为了一体,只有那双透过面具缝隙望向山道的眼睛,像两点幽深的寒星,不带任何感情地计算着距离、风速,以及生命的倒计时。

车队完全进入了我们的视野。

十几辆蒙着油布的大车,前后簇拥着二十多名护卫。

他们个个手持长刀,步履沉稳,显然是惯于刀口舔血的练家子。

为首的那个壮汉,满脸横肉,腰间别着一把厚背鬼头刀,眼神如鹰隼般四下扫视,他是这支队伍的头,也是我的目标。

雁回动了动手指。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异常白皙的手,在昏暗中像一段上好的冷玉。

他对我比了一个手势,简单明了:你左,我右,先清外围。

我无声地点头,调整呼吸。

下一瞬,他动了。

他不是冲下去,也不是扑下去,而是“滑”了下去。

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无声无息,姿态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优雅。

我紧随其后,匕首反握,将身体的柔韧发挥到极致,像一只贴地滑行的狸猫。

我们的闯入,如两滴滚油落入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有刺客!”

凄厉的喊声划破夜空,刀剑出鞘的锐响连成一片。

我的世界里瞬间只剩下刀光剑影。

匕首是手臂的延伸,我的人就是最致命的武器。

我必须贴近他们,近到能闻到他们身上的汗味,能感受到他们挥刀时带起的风压。

我像一只鬼魅的蝴蝶,在刀锋的缝隙间穿梭。

每一次闪身,每一次旋刃,都必须精准地切开喉咙或刺入心口。

秋娘子的教导在脑中化为本能。

那些刁钻、狠辣、专门攻击人体最脆弱部位的招式,不再是训练场上重复的套路,而是我与死亡之间唯一的屏障。

血腥味,浓郁得像雾,争先恐后地钻进我的鼻腔,刺激着我每一根濒临崩溃的神经。

我没有时间恐惧,更没有余力去思考对错。

脑海里被一个最原始的念头填满:杀,或者被杀。

混乱中,我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雁回的方向。

然后,我愣住了。

如果说我这边是挣扎求生的泥潭,那他那边,就是一场安静的、单方面的屠杀。

我看不到他的剑,只能看到一道道银色的、流动的残影,像月光被撕碎后在人间流淌。

他根本不像我这样需要闪躲和周旋,他本身就是一场无可抵挡的风暴。

他的脚步没有一丝一毫的紊乱。

身形在数把长刀的围攻中从容得像在庭院中散步。

他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安静得让人从心底发寒。

战场上所有的嘶吼、惨叫、兵刃碰撞的巨响,都好像被他身周无形的领域隔绝了。唯一属于他的声音,是剑锋划破空气时那尖锐的嘶鸣,以及敌人倒地时,喉咙里血液倒灌发出的最后悲鸣。

他的剑尖总能从最不可思议的角度出现,以最简洁的轨迹,带走一条生命。

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丝毫的迟滞,每一次挥剑都精准得如同计算了千百遍。

他不是在杀戮,他是在抹除。

我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秋娘子说,有些任务,只有雁回能做。

有他在,失败这两个字,根本就不存在于备选的结局之中。

等我解决掉面前最后一个试图用长刀将我腰斩的护卫时,我才发现,整个山道上,除了我们两个,已经只剩下那个手持鬼头刀的首领了。

我环顾四周,横七竖八的尸体铺满了道路,温热的血液汇成一股股细流,在石缝间蜿蜒。浓重的血腥味几乎让我窒息。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制造了这片修罗地狱的人,正安静地站在尸体中央,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身上,甚至没有沾染上一滴血迹。

那个首领显然也被这超乎常理的景象吓破了胆。

他握着刀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脸上的横肉扭曲着,色厉内荏地嘶吼:“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是哪条道上的?!”

雁回没有理他,甚至没有看他,仿佛那是一个死物。

我提着还在滴血的匕首,一步步向那首领逼近。

这是我的猎物,是秋娘子分派给我的功课。

“当!”

匕首与鬼头刀碰撞,震得我虎口发麻。

那首领的刀法是大开大合的路数,势大力沉,每一刀都带着要把空气劈开的呼啸。

我不敢硬接,只能凭借着远超他的身法,在他周围不断游走,像一只恼人的苍蝇,寻找他因为沉重武器而暴露出的破绽。

我的匕首几次险之又险地划过他的手臂和肋下,带出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但都不致命。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蛮牛,虽然浑身挂彩,却越发狂暴,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我的体力在飞速消耗。

男女之间,力量的差距是天生的鸿沟。

长时间的缠斗,对我极为不利。

我渐渐感到呼吸急促,手臂也开始发酸,好几次都难以近身,使不出那些一击毙命的巧招。

就在我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心头掠过一丝焦躁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我的身边。

是雁回。

他没有看我,那双藏在面具后的眼睛,只是淡淡地落在了那个首领身上。

“交接有时辰限制。”他开口,声音平淡。

“速战速决。”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动了。

他只是简单地虚晃一招,手中的长剑如同一道撕裂夜色的闪电,直取对方的咽喉。

那首领亡魂大冒,求生的本能让他急忙回刀格挡。

可就在他的鬼头刀即将与长剑相撞的刹那,雁回的剑锋却以一个违背常理的弧度,灵巧地一转,速度不减,改刺向对方因回防而门户大开的胸口。

这是一个绝妙到令人心寒的变招,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首领的全部心神都被这胸前致命的一击所吸引,他本能地收缩身体,拧腰侧身,试图用最小的代价避开这穿心一剑。

也就在这一刻,他为了躲避胸口的剑,整个上半身,包括他最在意的咽喉,都因此而僵直,彻底地、毫无防备地暴露了出来。

雁回,把对方的咽喉留给了我。

我瞬间明白了。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命令,也是一次现场的教导。

他用自己的剑,为我创造出了一个完美的、绝无可能失手的机会。

我体内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被点燃。

我没有丝毫犹豫,脚下发力,身体如离弦之箭般弹射而出,一个闪身绕到首领的侧后方。

在他因胸前的剑招而身体僵直、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我腾空,旋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匕首化作一道冰冷的弧线,精准地划过。

“噗——”

温热的血雾如喷泉般喷洒而出,溅了我满脸满身。

“噗通”一声,那具魁梧的身体,重重地倒了下去。

我落地站稳,忍不住开始微微颤抖。

雁回却连看都未看。

他收剑入鞘,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烟火气。

然后,他甚至没有等我,几个起纵,身影便彻底没入了来时那片漆黑的山林,快得像一阵不留痕迹的风。

我知道,接应的人就在林中某处。

这个血腥的舞台,已经不属于我们了。

我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血迹,那温热黏腻的触感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强行压下喉头的呕吐感,辨明他离开的方向,踉跄着跟了上去。

回到那间属于我的瓦房。

我脱下那身仿佛能拧出血来的夜行衣。

用井里打上来的冷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自己的脸和手。

洗漱完毕,我鬼使神差地,再次跃上了屋顶。

清冷的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寒意,却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果然,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在了。

他坐在屋脊的另一头,遥望着被黑云遮蔽的夜空,像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像。

良久,我问了个问题:“你为何要学剑?”

他没有回头,面具下传来淡淡的声音。

“我不想与将死之人离得太近。”

我愣住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我明白了。

他的剑,是他与这个血腥世界之间,一道冰冷的、不可逾越的屏障。

我忽然觉得有些想笑。

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讥诮。

“那你应该学鞭子,或枪。那东西更长。”

他似乎是懒得与我争辩。

面具下的声音透着一丝不耐烦。

“用剑杀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