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香扑面而来。
那是上好的苏合香,混杂着女子身上独有的馨甜体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气息。
倩儿正坐在梳妆台前,背对着我。
她身上只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绯色纱衣,乌黑如瀑的长发松松地挽着,几缕发丝垂落在雪白的颈项上,勾勒出一段优美的弧度。
铜镜里映出她清丽绝俗的容颜,也映出了我悄然立于她身后的、一身男装的身影。
她并未回头,仿佛我的出现如呼吸般自然。
这份默契,是我们用无数个这样危险的瞬间交换来的。
“你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慵懒的疲惫。
“嗯。”我应了一声,目光快速扫过房间。
门窗紧闭,隔音尚可,熏香的气味能掩盖我身上从隔壁带来的气息。
安全。
自从多年前,我从那个烂醉的客人手中将她救下,我们的命运便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捆绑在了一起。我需要一只眼睛和一对耳朵,安插在这鱼龙混杂之地。
而她,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靠山,让她和她那个缠绵病榻的阿弟能在这吃人的地方活下去。我出现的时机,便刚刚好。
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放在她的梳妆台上,推了过去。
“新配的药,给你阿弟的。用法照旧。”
她拿起瓷瓶,指尖微凉,轻轻摩挲着瓶身,眼底闪过一丝暖意。
“有心了。”
我们之间,早已超越了单纯的雇佣与被雇佣。
我知道她所有的脆弱与坚韧,她也隐约知晓我冷酷面具下的那一点点残存的、不属于暗卫的“人性”。这是一种危险的平衡,却又让我们在这冰冷的世界里,得以相互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
“过些天,我要离开这里了。”
她终于转过头,看向我。
那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如一潭深水,平静无波。
“哦?”
我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老板丽娘,要带着楼里几个最红的娘子去京师发展。”
倩儿拿起眉笔,对着镜子,细细地描摹着自己的眉形。
她的动作很稳,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她说京师遍地是黄金,达官显贵多如牛毛,比待在这小地方有前途。我作为头牌,自然也要跟着去。”
她顿了顿,笔尖在眉梢处轻轻一提,勾出一个凌厉而妩媚的弧度。
“除非,我自己把这里盘下来,自己做老板。”
自己做老板?可能性不高。
丽娘是个八面玲珑、手腕高超的女人,但她也只是个掌柜。
软香楼真正的主人,是郑氏。
是那位心思深不可测的三郎君——我的主人。
“听说崔官长要高升了,不日也将离开此地,去京师赴任。”
倩儿放下眉笔,又补充了一句。
“丽娘说,我们算是马前卒,先去京师为官长们打点铺路。探探那边的水深水浅。”
她果然不知道。
她不知道丽娘口中的“官长们”,与那位即将高升的崔官长,背后都站着同一个人。
她只是尽职尽责地,将自己听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转述给我。
崔家主……京师……
我的脑海中,无数零散的信息碎片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碰撞、组合。
婉香交出的那几本账本,记录着本地官员与海盗的肮脏交易。
崔家主作为把控着往来船只的船槽令,是这张利益网的保护伞。
如今,他要调任京师。
而软香楼,这个情报与资金流转的节点,也要随之迁移。
线索全部串联起来了。
一张筹谋已久的大网,在黑暗中悄然织就,如今,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刻。
郎君……他竟是要将整个棋局,都搬到天子脚下。
京师。那座权力的中心。
那座巨大的、能吞噬一切的漩涡。
她们先行一步,是为了在京师建立起新的据点。
依旧是销金窟,依旧是情报网,只是舞台更大,观众更多,风险……也呈几何倍数增长。
而我,作为郎君手中锋利的一把刀,很快,也会踏上那条路。
我看着镜中倩儿那张精致得毫无瑕疵的脸,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怜悯。
她以为自己是去追寻更好的前程,却不知,只是从一个泥潭,跳进了另一个更深、更危险的深渊。
“挺好。”我淡淡地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京师繁华,是好去处。”
我没有告诉她,我们很快就会在京师“重逢”。
也没有告诉她,她口中的“老板”丽娘,和我一样,都只是听命于郎君的棋子,只不过,丽娘在明,我在暗。更没有告诉她,她即将踏入的,是一个足以让无数人粉身碎骨的政治风暴中心。
在我们的世界里,无知,有时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
这是我用无数同伴的鲜血换来的教训。
倩儿似乎从我的沉默中读懂了什么,她转过身,深深地看着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毫不掩饰的担忧。
“你……”
“到了京师,万事小心。”我打断了她的话,从不说多余的话,是我的习惯,也是对她的保护。“那里不比此地,一步踏错,万劫不复。若有需要,用老法子联系我。”
“老法子?”
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和了然。
老法子,是我们之间最隐秘的联系方式,只有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才能启用。
我这么说,无异于告诉她,我也会去京师。
她没有再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那份惊诧与担忧重新压回心底,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我省得。”
告别的时刻到了。
我们之间从无温情脉脉的道别。我转身,准备从原路离开。
“等等。”她忽然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这个,你拿着。”
她快步走到我身后,将一样东西塞进我手里。
触手温润,带着她的体温。
我低头一看,是一枚成色极好的白玉平安扣,上面用红绳系着。
“我在庙里求来的,能保平安。”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也要平安。”
我的手指猛地收紧,玉扣冰凉的质感硌在掌心,却仿佛有一股暖流,顺着手臂,缓慢地渗入心脏最深处那片早已冰封的角落。
我没有说话,只是将玉扣揣入怀中,紧贴着胸口。
那里,还放着那几本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账本。
一本记录着罪恶,一枚承载着祝愿,冰与火,就这么荒谬地放在了一起。
下一瞬,我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窗外,重新融入那片无边的夜色之中。
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晚风吹起我的衣角,带着几分萧瑟的寒意。
怀里的账本沉甸甸的,那枚平安扣却温润依然。
我的大脑,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在飞速地运转。
婉香的账本是投石问路的“石”,它将砸开京师浑浊的水面,让各方势力浮出水面。
崔家主的调任是“势”,是郎君将力量渗透进权力核心的关键一步。
而倩儿和整个软香楼的迁移,则是“网”,是将在京师铺开的情报与资金之网。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布置,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
京师。
我抬起头,望向北方。
那里的夜空,似乎比此地更加深邃,更加厚重,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在那片黑暗中注视着每一个胆敢闯入的后来者。
那座权力的中心,那座巨大的漩涡。
那个我前世只在书本和屏幕上见过的、象征着王权心脏的城市。
我们,终于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