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跳,这个声音陌生得很。
不等我撩开车帘,身旁的林昭已经凑到三郎君耳边。
一张俊脸皱成了苦瓜,压低声音抱怨道。
“是何郎君。真是阴魂不散,我让他自己先去,他非说要在这里等我们。”
何郎君?何允修!
我全身的肌肉下意识地绷紧,手已经悄然按住了袖中的短刃。
他竟然在这里等着我们?为何?林昭为何会与他搅合在一起?
林昭这副模样,是合谋,还是确实被迫?
我飞快地瞥了一眼三郎君。
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车外等的不是一个棘手的对手,而是一个寻常故人。
他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微微颔首,示意我撩开车帘。
我依言将车帘撩开一道缝隙,随即又撩得更高了些,好让三郎君能清晰地看到车外的情形。同时,我也终于看清了那个只在情报中出现过的人物。
路边,停着一辆与我们形制相仿的牛车。
车边负手而立的,正是何允修。
他身形颀长,如一株临风玉树,穿着一身素雅的文士袍,面容轮廓确与那位温润和煦的何琰有几分相似。然而,那只是形似,神韵却截然不同。
他的气质里没有半分和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冰雪般的清冷,一种如出鞘利剑般的凛然。他的身姿站得笔直,仿佛一杆标枪,即便只是随意站在那里,也透着一股军人才有的铁血纪律感。尤其是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目光扫过来时,竟让我感到一丝被看透的寒意。
这个人,比情报里描述的,似乎还要危险。
看到我们的车帘撩开,他微微躬身,隔着数步之遥行了一礼,姿态无可挑剔,声音清冷。
“允修见过珉郎君。”
三郎君在车内欠身回礼,声音温和而得体,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见过何郎君。珉身有微恙,不便下车与何郎君叙话,失礼之处,还望海涵。前路不远,不如我们一路同行,待到了山庄再叙,如何?”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三郎君称身体不适,是委婉地拒绝下车寒暄。
而“一路同行,山庄再叙”,则是客气地表明,你坐你的车,我坐我的车,我们保持距离,到了目的地再说。这是世家子弟间最标准的外交辞令,既保全了对方面子,又明确划出了界限。
何允修听罢,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颔首道:“既如此,那便叨扰了。”
话音刚落,他竟迈开长腿,径直朝着我们的马车走来!
我瞬间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
什么?
叨扰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三郎君的话难道不是让他上自己的车,跟在后面走吗?
他怎么……他怎么直接就朝着我们的车门来了?!
眼看他三两步便到了车前,车夫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们,而他已经毫不客气地准备登车。
这是什么路数?
是故意听不懂人话,顺着杆子往上爬?
还是他的思维方式真的与常人不同,认为“叨扰了”就是可以直接挤进别人的车里?
我脑中一片混乱,身体却已经做出了反应,整个人如同拉满的弓,蓄势待发。
只要他再靠近一步,我便会毫不犹豫地出手阻拦。
这是我的职责,绝不允许任何不明身份的威胁靠近三郎君三尺之内。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一刻,三郎君的声音及时地响了起来。
是平静的命令。
“玉奴,你去后面林郎君的车上坐着吧。”
我猛地一怔,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三郎君。
让我走?在这种时候?把他和一个底细不明、行为诡异的危险人物单独留在车里?
我的目光里充满了询问和不甘。
但三郎君只是回以一个安抚的眼神,那眼神深处,是我所熟悉的镇定与掌控力。
他有他的考量。作为他的影子,我唯一的选择就是服从。
“是。”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我收回按在兵刃上的手,看了那个已经站定在车辕上的何允修一眼,他神色自若,仿佛本该如此,甚至还对我这个被迫让位的人投来一瞥,那目光淡漠得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
我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躬身退出了车厢。
在我转身走向后面林昭那辆马车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何允修已经姿态优雅地坐了进去,不偏不倚,正好是我方才的位置。
车帘落下,隔绝了我的视线。
浓重的不安,将我紧紧包裹。
上了林昭的车,我独自一人缩在车厢的角落,心中惊涛骇浪。
这个便是何允修?
看着清冷孤高,行事作风却如此霸道无礼,简直和林昭那种自来熟是一个路数,不,他比林昭更甚。林昭的聒噪是浮在表面的,而这个人的侵略性,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莫非……他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只是不善交际,所以行为才显得如此突兀?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便被我立刻掐灭。
“其人清冷,出手利落狠辣。”
秋娘子给出的评语,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能得到这样评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个“心热”的傻白甜?
这绝不可能!
他的每一个行为,都充满了刻意的试探和挑衅。
从在路口精准地拦截,到无视社交礼仪强行登车,再到将我这个贴身护卫逼走……他步步为营,目的明确,就是要打破三郎君的节奏,制造一个与三郎君独处的密闭空间。
他想做什么?
我越想越觉得心惊。
这辆马车里,除了三郎君,还有雁回。
雁回的身手我是知道的,有他在,三郎君的安危应当无虞。
我将所有的感官都调动到了极致,竖起耳朵,拼命去捕捉前面那辆车里传来的任何一丝声响。
秋风卷着路边的尘土,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马匹的响鼻声……所有的杂音都在干扰着我的听力。
现在,那辆车上聚集了三郎君、何允修、林昭,还有雁回。
林昭标志性的大嗓门和夸张的笑声不时地传来,清晰可闻。
他似乎在兴高采烈地讲着什么,试图活跃气氛。
而三郎君和何允修的声音,则像是被风吹散的烟雾,忽隐忽现,低沉而模糊。
我努力分辨,也只能捕捉到一些零碎的词句,似乎……似乎真的只是在谈论一些京师的见闻趣事,风花雪月。
这怎么可能?
两个心思深沉、立场未明的人,夹着一个热情直接的林昭,真的能如此和谐地谈天说地?
还是说,这看似平常的对话之下,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交锋?
每一个问题,每一个回答,都可能是一个陷阱,一句暗语。
我越听,心中的疑云便越重。
这种被隔绝在外的无力感,比面对真刀真枪的刺客还要让我煎熬。
在我的胡思乱想和极度的焦虑中,时间仿佛被拉长又被压缩。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的速度再次放缓,前方出现了一片依山而建的宏伟庄园,飞檐斗拱在林木间若隐若现。
望霞庄,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