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辙碾过枯枝败叶的碎响戛然而止,三郎君的指令如同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按住了整个队伍的脉搏。我们停在了这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官道旁,名为休憩,实则是在一片寂静中,等待一场早已被预知的风暴。
风拂过林梢,带来南地特有的、混杂着腐殖土与湿闷水汽的腥甜气息。我坐在车辕上,手按着腰间那柄卸下女官繁复宫装后、便再未离身的短刃,目光穿透摇曳的树影,望向那片潜藏着杀机的密林。
“三队人马,两队官府,其中官府两队皆做了伪装,且人数最多。还有一队,是俚人。”
我将斥候传回的讯息反复琢磨。
这不再是京师里隔着纱幔与屏风的暗箭,不是赏梅宴上那句关于“失足落水小丫鬟”的惊天秘闻,也不是金銮殿上那道将我从暗卫陡然擢升为女官、再轻飘飘赐为侍妾的、带着君王叵测心意的圣旨。
这是刀,是箭,是埋伏在密林深处、只为取人性命的森然杀意。
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许多年前。
这片土地,这相似的林子,这如出一辙的杀局,像一幅尘封已久的画卷,被此刻的场景猛然抖开,露出内里早已干涸的暗红血迹。
何琰。这个名字从记忆深处浮起。
还有他的阿父,那位被皇帝寄予厚望、意图通过陵海城来整顿岭南势力的刺史,何辑。
就是在岭南的密林里,一个漆黑的夜晚,何刺史的车队也曾这样停下。然后,黑暗中便扑出了数路人马,刀光映亮了护卫们惊恐的脸,惨叫声和兵刃相击声撕裂了夜的宁静。那一夜,年少的何琰在父亲的拼死掩护下,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倒在自己的怀里。
何其相似。
历史似乎总爱在同一个地方,用同样残酷的笔触,重蹈覆辙。
有人不想三郎君踏入锦城。
或者说,有人不希望看到一位由皇帝亲派的、身份背景如此特殊的南海都督,活着抵达他的治所。一个新任都督,尚在途中便“意外”身亡,这对于远在京师的圣上而言,无疑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一次来自南部势力的公然示威。
圣上或许会震怒,但他更可能只是皱皱眉。毕竟,这片广袤的南部疆域,百年来始终在割据、内斗与混战中循环往复。只要他们不联合起来北上,这种内部消耗的乱局,反而是他所乐见的。南海,从来不是他棋盘上的重心。他的目光,始终牢牢盯着北方的强敌和京师里那些蠢蠢欲动的宗亲。
可我们不行。我们是棋盘上被推到最前线的卒子,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我开始像拆解棋局一般,拆解这三队刺客。
如果何琰在此,他会不会借此机会,顺着这熟悉的埋伏,去揪出当年他真正的杀父仇人?他与林昭私交甚笃,林昭不顾一切地在后面追赶我们,或许便是预知这其中的凶险。
以何琰如今背后王氏家族的助力,拉起一支人马,伪装成刺客混入其中,借乱局查探真相,并非不可能。
那么,假设其中一队人马是何琰的。
另外两队呢?谁会是当年那场血案的元凶,又是如今这场杀局的主谋?
俚人……很有可能。他们是这片土地的原住民,桀骜不驯,世代与官府对抗。任何一个试图加强中央管辖、侵犯他们利益的官员,都是他们的敌人。当年何刺史身负“收拢岭南”的皇命而来,对他们而言就是最大的威胁。如今,三郎君顶着“南海都督”的头衔,同样是他们眼中的一根钉子。拔掉这根钉子,顺理成章。
那最后一支,也是最关键的一支——那队人数最多、做了伪装的“官府”人马,会是谁?
我的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一个名字:沈冲,现任锦城刺史。
此人是岭南地地道道的“地头蛇”。
早年拥兵自重,是皇帝派了萧将军南下招安,才勉强收编,就地封了他个刺史。
名为朝廷命官,实则是一方土皇帝,在锦城盘踞多年,根深蒂固。
一个由京师空降而来、直接统管南海诸事的都督,就像一头猛虎闯进了他的领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当年何刺史的死,他若说毫不知情,恐怕无人会信。
如今,他要用同样的手法,将新的威胁扼杀在摇篮里,简直是情理之中的选择。
他手下的兵马,伪装成另一拨“官府来人”,制造混乱,事后将所有罪责推到俚人或是另一队“来路不明”的官兵身上,自己则干干净净。
这手法,老辣而有效。
俚人,沈刺史,或许还有何琰……
想着想着,我竟有些失笑,笑意里满是苦涩与冰冷。
真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从踏入这片南部海域地界的那一刻起,过去那些被京师的繁华与权谋暂时掩盖的记忆,便争先恐后地涌了回来。我仿佛能闻到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是从我幼年起,就从未消散过的味道。
在京师,杀人是艺术。
一杯毒酒,一场“意外”,一次精心策划的弹劾,就能让一个权倾朝野的大人物无声无息地消失。人们在虚伪的笑容和恭维中彼此试探,用最优雅的方式,行最狠毒之事。
可在这里,在这片被阳光炙烤得滚烫的土地上,生存的法则被简化到了极致——武力就是一切。
决定一片土地、一批货物、一个女人归属的,不是道理,不是律法,而是你手中的刀够不够快,你身后的人够不够多,你的拳头够不够硬。这里没有温情脉脉的虚饰,只有赤裸裸的强弱法则。所有文明的外衣都被剥去,露出最原始、最野蛮的丛林内核。
人命,在这里,轻如草芥。
一场精心布置的刺杀,一次血腥的“欢迎仪式”,就是这片土地,对我,对我们,最“亲切”的问候。它在告诉我:欢迎回来。这里才是你的世界,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真正应该待的地方。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刀柄上摩挲着,那冰冷的触感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心。在京师,我被迫学习那些繁文缛节,学习如何低眉顺眼,学习如何在一个丫鬟和侍妾的身份之间切换。我的刀锋被藏在华美的衣裙之下,我的杀气被收敛在温顺的眉眼之间。我像一头被关进精致笼子的野兽,即便享受着看似安逸的供养,却无时无刻不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窒息。
而现在,我感觉自己终于又可以呼吸了。
这里的危险虽然致命,却无比真实。
在这里,我不需要去分辨谁的笑容是真是假,我只需要分辨谁的刀更快。
我所有的技艺,那些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烙印进身体本能的技艺,在这里,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我不再仅仅是三郎君身边的一个点缀,一个被圣上用来试探和牵制的棋子。
我回到了我最初的角色——他的盾,他的刀。
我抬起头,看向车厢内。透过半卷的竹帘,我能看到三郎君沉静的侧影。
他靠在软枕上,手中握着一卷书,神情淡然,仿佛窗外的杀机与他全无关系。
但我知道,他醒着,比任何人都清醒。
他的大脑,一定也在以比我快上十倍的速度,推演着所有可能性。
静观其变,等林昭追上,这是他选择的棋路。或许他就是要借林昭这颗“外子”,来搅乱眼前这潭死水,看看究竟能炸出几条大鱼。
他要看的,不仅仅是眼前这三路人马的底细。他更要看的,是林昭的态度,是王家的态度,是锦城沈刺史的态度,甚至是……远在京师的,那位圣上的态度。
这一场看似简单的刺杀,已经牵动了太多根线。
我的心,在这一刻彻底沉静下来。
我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仿佛已经尝到了那熟悉的,带着咸腥味的甘甜。
南疆,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