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雁回像两片没有重量的枯叶,栖在几十丈外的树冠顶端,吐纳之间与夜风融为一体。
下方,最后一名刺客的喉管被切开,热血喷溅在冰冷的铁器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何琰的人动作快得像一群没有感情的影子,拖拽尸体,回收兵刃,冲洗血迹,一套流程行云流水,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遍。
“幽冥司的手段。”雁回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蛇在沙上爬行。
“招式狠,路子野,专为夜间猎杀而生。朝廷里,可没哪个衙门会练这种东西。”
我没做声。
大半年,仅仅大半年。
何琰竟已在南部海域暗中豢养出这样一支私兵。
其心性,其手段,都已脱胎换骨。
事情,当然不会这么简单。
“来了。”
雁回的警告刚出口,林地另一侧的阴影里,再次涌出二十多道黑影。
这是第三波了。
何琰的人刚喘口气,甚至来不及更换臂上被划破的伤布,就立刻被驱赶着投入下一场厮杀。
我看着何琰的瞳孔在火光下微微收缩。
他开始烦躁了,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每一次以为撞开了栅栏,却发现自己只是进入了一个稍大一点的笼子。
这些敌人,不多不少,恰好是他们拼尽全力才能啃下的硬骨头。
每一次胜利都伴随着力竭和伤亡,每一次“侥幸”,都在消耗着他和他手下那点可怜的锐气。
我和雁回对视了一眼。
我们都发现了那些刺客一路输送过来进攻的节奏。
这一波接一波地象被牵着线的木偶送上来找死的节奏,确实太过巧合。
果然,来了。
我的脑中瞬间勾勒出一副完整的地图。
在我们看不见的远方,通往锦城的数个咽喉要道,早已被三郎君布下了天罗地网。我们留在陵海城的人手,那些真正的猎手,才是这场围剿的主力。
他们切断了敌人的主力,撕碎了他们的阵型,然后,像一个经验老到的投喂者,精准地计算好分量、实力、路线,将一小股一小股的“饵料”,送到何琰的嘴边。
这不是刺杀,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试炼。
三郎君要看的,不是何琰会不会赢,而是他能赢到什么地步,以及……他输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南海,终究是三郎君的南海。
他即使人不在,他的意志也早已渗透进这片林地的每一寸土壤。
何琰,不过是他棋盘上,一颗正在被反复掂量、随时可能被弃掉的棋子。
我看着远处那个身形紧绷的少年,他正一刀劈翻一个偷袭者,动作凌厉,眼神却愈发凝重。这张网,他似乎也感觉到了,只是还看不清织网的人。
一股寒意从我的脊椎升起。
以他如此惊人的成长速度,再算上他背后的筹码……此人太过危险。
何琰的父亲,曾是王家最得意的女婿,是圣上登基路上最快的一把刀。
可这把刀,最后却折在了南疆。死得不明不白。
如今,何琰怀揣着这笔血债,手握圣上补偿性的信任与内廷权柄,背后还站着势力庞大的王家。他是一头孤狼,一头懂得利用规则、积蓄力量的孤狼。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向任何人臣服?
若不能尽快收服,一旦他羽翼丰满,必成心腹大患。
我们此行南下的真正目的,是为三郎君巩固南海根基,更是为了完成皇帝的任务:查清那个足以颠覆南朝的秘密——先皇遗腹子,找到乌沉木。
在此之前,三郎君的实力绝不能过早暴露。
而何琰,是最大的变数。
或许,终有一日,我的刀,会再次对准何家的人。
思绪飘忽了一瞬。
看着何琰此刻冷酷的侧脸,我眼前竟闪过另一张脸。
很多年前,也是一个这样的深夜。
我奉命截杀他的父亲,却被另一队人马抢了先。
任务“被动”完成,我本该立刻撤离。
可我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
我看见了。
看见一个比现在更年少的他,抱着父亲尚有余温的尸身,悲怆仰首痛哭。
那双眼睛里的恨意,几乎要将整个夜空点燃。
然后,我看着他冷静地为父亲整理仪容,冷静地继续“带父赴任”,冷静地处理所有公务,直到在一个深夜,扶着灵柩,踏上还乡的路。
那时的我,竟被那份超越年龄的冷静与悲伤所震慑。
于是,我做了一件足以让我死上一百次的蠢事。
我跟了他一路,在最危险的几个山隘,为他清除了几只不长眼的豺狗。
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
而我,为了这次节外生枝的“善举”,回到若水轩后,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足足跪了一夜。膝盖骨像是要碎裂开来,那深入骨髓的寒意,至今仍会偶尔在雨夜里复发。
三郎君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我跪着。
他用一夜的沉默告诉我:暗卫的恻隐之心,是足以致命的毒药。
我以为那段记忆早已腐烂成泥,却没想到,看着月下这个与当年判若两人的身影,才惊觉,命运的丝线早已将我们缠在了一起。
我昔日一时心软放过的羔羊,竟真的长成了会咬人的狼。
而我,三郎君的刀,似乎注定要成为斩断这孽缘的执刀人。
林中的风更冷了。
我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重新锁回心底,变回那把没有温度的武器。
何琰是敌是友,三郎君自有判断。
我的刀锋,只需指向他认定的敌人。
下方的战斗终于平息,何琰的人又少了三个。
他站在尸体堆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突然,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两道利箭,直直射向我们藏身的这片树冠!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雁回的手瞬间按在了刀柄上。
何琰的目光在我们藏身的区域扫过,那眼神里没有发现目标的锐利,而是一种更可怕的东西——纯粹的、来自野兽的直觉。
几息之后,他似乎并未发现什么,缓缓垂下头,转身对副手下达了命令。
我与雁回同时松了口气,后背已是一片冰凉。
“他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你保护的少年了。”
雁回冰冷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我耳边响起。
“如果三郎君下令,”他看着我,一字一顿,“你的刀,会犹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