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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茂领了命,便躬身退了出去。

“都督。”

何琰沉稳的声音响起。

“末将……赶到时,沈刺史已经倒在血泊里。”

何琰斟酌着用词。

“王将军的刀还未出鞘,但沈刺史心口的位置,血流如注。想来是王参军用了别的贴身利器,一击毙命。”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景象,声音压得更低了。

“沈刺史似乎对于王茂杀他,感到极为意外。在下离得近,只听清了他最后一句含混不清的话,他说的是……‘你竟然……杀我?’”

你竟然杀我?

不是“你敢杀我”,而是“你竟然杀我”。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你竟然杀我”,是同谋者之间的诘问。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个细节,比王茂跪地请罪时任何声泪俱下的辩解都更具说服力。

他们果然是一伙的!

那么,王茂为何要反戈一击?是沈刺史的某个举动触碰了他的底线?

还是……他背后另有其主?

三郎君一直沉默地听着。

良久,他点了点头。

“辛苦何常侍了。”

何琰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下去。

可我却知道,这潭水,因为沈刺史的死,非但没有清澈,反而被搅得更浑了。

沈刺史死了,他背后的那条线索似乎就此中断。

可王茂,这颗突然“反正”的棋子,又会把我们引向何方?

船只破开夜色下的海浪,缓缓靠向我们临时驻扎的岸边营地。

远远的,便能看见岸上燃起的数堆篝火,火光冲天,将半边夜空都映得一片橘红。

几道焦灼的人影在火光前来回踱步,其中一个身影格外高大,正是林昭。

船还没完全停稳,林昭便再也按捺不住,大步流星地冲了过来。

“三郎!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洪亮,充满了后怕的焦灼。

“我都看到那艘楼船着火了!吓得我魂都快没了,当即就点了人手要去接应。还没划出去多远,就看到你们打出的旗语,说什么一切安好,让我们返航!你们……你没事吧?”

他一把抓住三郎君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那双铜铃般的大眼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关切。确认三郎君安然无恙后,他又转向我,眉头紧锁。

“雁回,你家郎君没受伤吧?这到底是怎么搞的?怎么还放上火了?”

谢允也紧随其后,他虽不像林昭那般外放,但那张一向从容淡定的脸上,此刻也写满了沉重与忧虑。他对着三郎君深深一揖。

“郎君平安归来便好。”

从京师到江南,一路行来,他们几个虽互相提防,各有立场,遇到真正的危险时,倒也还是流露出了关心。

看着他们真切的担忧,我心中那因权谋算计而起的寒意,稍稍被驱散了些许。

待回到灯火通明的主帐,湿衣和寒气都被温暖的炭火驱散。

船上同去的那几位小头目,才轮流上前,将此行那惊心动魄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向林昭和谢允他们讲述了一遍。

帐内的气氛随着讲述而几度变换。

当听到我们初登船时,沈刺史那假惺惺的热情与暗藏的杀机时,林昭的脸上已是乌云密布。

当听到沈刺史在海匪突袭后,竟狠心将三郎君推下海,试图让他葬身鱼腹时,林昭“霍”地一下从坐席上弹了起来,双目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沈冲这个老贼!竟敢如此!他人在哪?老子现在就去剁了他!”

他那暴烈的怒气几乎要将整个营帐掀翻。

那负责讲述的小头目连忙道:“林将军稍安勿躁,沈刺史他……”

旁边的何琰接过了话茬:“沈刺史已经死了。”

林昭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愣在原地,随即悻悻地坐了回去,兀自咬牙切齿地骂道:“算他死得快!真是便宜他了!”

可当他听到,杀死沈刺史的并非我们,而是王茂时,整个营帐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林昭脸上的怒气瞬间凝固,转为全然的错愕与不解。

谢允的眉头也紧紧锁起,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显然也在飞速思索着其中的关窍。

这个结局,确实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预料。

帐中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浮现出与我之前如出一辙的古怪神色,仿佛都在试图解开这个死结。

然而,当最后的消息被公布时,这种凝重与困惑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冲散。

“……王参军与何常侍联手,不仅当场格杀了沈贼,更一举清剿了那伙盘踞多年的海匪,最重要的是,我们夺回了一整船的乌沉木!”

“一整船?!”林昭的眼睛倏地瞪圆了,声音都拔高了八度。

“没错!满满一船!上好的乌沉木!”

“哈哈哈哈!好!太好了!”

林昭一拍大腿,放声大笑起来,之前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整个人都洋溢着一股飞扬的神采。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三郎你一出马,必定马到功成!一整船乌沉木啊!这下看京师那帮老家伙还有什么话说!”

谢允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意,他看向三郎君,眼中满是钦佩。

“恭喜郎君,此乃首战告捷!有了这船乌沉木,我们不仅能向圣上交差,更是在南境站稳了第一个脚跟。”

兴奋的情绪迅速在帐内蔓延开来。

所有人都与有荣焉。

虽然带队的最高长官是三郎君,但我们是一个整体。

这份功劳,属于我们每一个人。

这是我们离开京师,来到这片陌生而危险的南方土地上,取得的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胜利。它不仅仅是一船木头,它是在向所有暗中窥伺的眼睛宣告:崔家珉郎君,是个才华横溢的才子,也是个不世出的致仕之才。

在一片欢欣鼓舞的氛围中,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站在帐角的两个身影。

为了安全起见,王婉仪和谢琅此次并未留在沈刺史府,而是换上了男装,一直跟在林昭和谢允身边。此刻,她们二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与周围的兴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谢琅的脸上,是松了一口气之后的沉思。

毕竟三郎君也是谢氏大力扶持的谢氏外嫁女之子嗣。

与她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而王婉仪的神色,则要复杂得多。

王家在南境的势力盘根错节,错综复杂。

沈刺史的身后,到底是谁的撑腰,暂时谁也不知。

但是他死了,却有可能掀起权势更迭的动荡。

这极有可能会波及王家的布局。

我们这个因圣命而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此刻因一场胜利而欢呼,可这胜利的果实,对营帐里的每个人来说,滋味显然却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