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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身在沉黯的海水中破浪前行,发出单调而冗长的吱嘎声,像是年迈巨兽疲惫的呻吟。

自离了月岛,天光便一寸寸被墨色的浓云吞噬,最后连那一弯瘦削的残月,也悄无声息地隐没不见。

天地之间,再无分野,唯有无尽的、纯粹的黑暗。

我裹紧了身上的外衣,试图抵挡南海夜间特有的、带着咸腥湿气的风。

风从四面八方灌来,吹得船帆猎猎作响,那声音凄厉如鬼哭,将人心中最后一点安宁也一并吹散。我混在一群海匪之中,他们身上汗液、鱼腥和劣酒混合发酵的气味,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我微微侧过头,将半张脸埋入衣领,只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视着周遭。

这些平日里在岸上纵情狂饮、叫骂不休的亡命之徒,此刻竟都出奇地沉默。

他们一个个用头巾蒙着脸,只露出一双双在黑暗中闪烁不定的眼睛,像是夜行的野狼,既凶狠又警觉。没有人说话,连呼吸都刻意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海域里潜伏的什么东西。我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他们握着刀柄的手,筋络贲张,显示出主人内心的极度紧张。

我明白他们的紧张从何而来。

如今锦城与陵海城风声鹤唳,官府的罗网早已张开,三郎君坐镇陵海城,调动水师,几乎封锁了所有出海的可能。在这种情势下依旧选择铤而走险,无疑是将自己的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随时准备献给阎罗。

每一次浪涌的颠簸,每一次风声的变调,都可能是一曲催命的序曲。

而我的紧张,却与他们不尽相同。

我的目光越过几个海匪粗壮的肩膀,在黑暗中搜寻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何琰。他就在这艘船上,与我相隔不过数丈。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勉强辨认出他比周围的海匪要挺拔一些的轮廓。

他像一柄藏于鞘中的利剑,即便混迹于一群嘈杂的兵刃中,那份内敛的锋芒与周遭的顽铁钝器依旧格格不入。

他靠着一处堆叠的货物,双臂环抱,仿佛在闭目养神。

可我知道,他没有。

像他这样的人,在如此境地,身体的每一寸肌理都会是张开的弓,随时可以发出雷霆一击。他究竟在想什么?他是否也像我一样,在黑暗中感知着周遭的一切?

他是否察觉到了我的存在?

这个念头让我心脏猛地一缩。

我下意识地将自己藏得更深,恨不能化作一道没有实体的影子。

我与他之间,隔着多年的恩怨纠葛,隔着三郎君的命令,更隔着此刻船上几十名嗜血的海匪。我本该在月岛上,在安全的距离之外,冷静地观察这一切的发生,记录下每一个细节,然后回去向三郎君复命。

那才是“我”,三郎君身边最得力的侍卫。

一个早已习惯将情感剥离,只剩下任务与忠诚的暗卫。

可我终究还是跟了下来。

在那一瞬间,看着他如孤鹰般投身虎穴的背影,我脑中名为“理智”的弦应声而断。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冲动,混杂着激赏、担忧,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共鸣。我们这类人,行走于刀锋之上,生命时常轻如鸿毛。

或许,正是他身上那股向死而生的决绝,触动了我内心深处某些同样的东西。

事隔多年,我再次因他而头脑发热。

将自己置于这不可预测的险境。

猎猎的海风吹拂着我的脸颊,冰冷刺骨,却也让我愈发清醒。

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冲动与愚蠢,清醒地面对这四面楚歌的境地。

一旦被发现,这艘船便是我的囚笼,这片茫茫南海,便是我的坟墓。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事已至此,后悔无用。

我必须重新变回那个训练有素的暗卫,观察,判断,随时准备应对一切变故。

船行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周围的黑暗似乎变得更加浓稠。

远处,我依稀能看到两点模糊的暗影,如鬼火般在海面上时隐时现。

我知道,那是另外那几名军士的船。

他们远远地缀着,既是接应,也是监视。

而在他们更后方的海域里,恐怕还有隐藏的更庞大的护航船。

就在我心绪翻涌之际,一阵若有若无的异香,忽然钻入了我的鼻腔。

这香气极为特殊,清冷、沉郁,带着一丝醇厚的木质气息,仿佛来自某个幽深静谧的古刹。它并不浓烈,却有着极强的穿透力,轻易便盖过了船上所有的浊气。

我的心猛地一跳。

是乌沉木。

与上次在锦城那间守卫森严的库房里闻到的气味,一模一样。

香气是从我们脚下的船舱里透出来的。

我想,何琰一定也闻到了。

我甚至能猜到他此刻的心情。

他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不惜以身为饵混上这艘贼船,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他需要最直接、最无可辩驳的证据,来证实自己的猜测。

现在,这阵香气,就是最好的答案。

他赌对了。

我悄悄地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试图更清晰地捕捉何琰的动静。

黑暗中,我看到他的轮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只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若非我一直全神贯注地盯着他,根本无从察觉。

他是在确认,还是在准备下一步的行动?

按照这些船目前的方向,这些海匪会将乌沉木运送到南域之外的某片公海。

在那里,会有来自异国的船只接应。

那片海域鱼龙混杂,各方势力交错,一旦交易完成,货物扬帆远去,再想追查便如大海捞针。

所以,何琰若要动手,必须在抵达交易地点之前。

可是,要在这艘满是悍匪的船上动手?他只有一个人。

就算加上我……我们两个人,面对这满满几船的海匪,还有船后缀着的那些军士们的护航船。

在这片无处可逃的大海上,胜算几何?

他到底想做什么?难道他想凭一己之力,夺下这艘船?

还是说,他有别的目的?

比如,套出乌沉木真正的来源和背后主使?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无数种可能性在心中闪过,却又被一一否决。

每一种猜测,都通向一个更加危险的结局。

我感到自己的手心已经渗出了冷汗。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缓流淌,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突然——

“嗯……”

一声极度压抑的闷哼,毫无征兆地在寂静中响起。

声音很轻,像是一块石头投入深潭,却在每个人的心湖里都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身体一僵。

黑暗中,我能听到一片粗重的呼吸声。

紧接着,一个粗哑的嗓音带着惊怒,低吼起来:

“谁的刀?他娘的,刚才谁的刀碰到老子了!……操,都流血了!”

这声叫嚷如同一道惊雷,彻底炸碎了船上那层薄脆的平静。

我心中剧震,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了头顶。

何琰!是他动手了吗?

他选择在这个所有人都精神紧绷到极点的时刻动手?如此大胆,如此疯狂!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身体瞬间调整到随时可以暴起发难的姿态。

我的视线死死锁住何琰所在的方向,试图穿透黑暗,看清他的动作。

然而,不等我做出任何判断,另一个方向,又有人“啊”地一声跳了起来。

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惶与不解,完全不似作伪。

“谁?!谁在背后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