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官道的声响单调而固执,骡马喷出的鼻息在暮春略显粘稠的空气里散开。李宁坐在摇晃的货物堆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布衣襟下硬邦邦的铜钱轮廓。头顶,几只晚归的燕雀掠过渐渐丰茂的树梢,那轻快的影子,竟像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他目光的方向——南边,遥远的李家村。算算日子,府试该放榜了。
“宁哥儿,你说,”身旁的李福屈起一条腿,用袖子擦了擦额角渗出的薄汗,“府城那边,红榜这会儿该贴出来了吧?也不知道杰哥儿和旺哥儿,考得咋样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目光投向南方官道的尽头。
李宁收回目光,脸上掠过一丝期待,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是啊,按日子算,正是放榜的时候。只盼着祖宗保佑,两个小的能争口气,也不枉家人临行前千叮万嘱,还有晚儿把他们巴巴地送到府城。”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仿佛自言自语,“这会儿,他们三个,怕是已经启程回村了。路上车马劳顿,也不知可还平安……”
商队管事一声洪亮的吆喝打断了思绪,骡马加快了步伐,车轮滚滚向前,碾过兄弟俩心头的挂念,一路向北。
几天后,商队在一处车马喧嚣的驿站打尖歇脚。驿棚下挤满了南来北往的行人客商,汗味、尘土味、食物味混杂着暮春特有的草木气息,蒸腾出嘈杂的热浪。李宁和李福寻了个靠近马槽、气味不佳但人少的角落坐下,就着凉水啃自带的硬饼子。邻桌几个行商模样的汉子,正唾沫横飞地议论着府城的新鲜事。
“……要说府城这几日最热闹的,非放榜那日莫属!贡院墙外,那是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一个敞着怀的汉子灌了口粗茶,抹着嘴大声道,“我挤进去瞧了一眼,好家伙,锣鼓喧天,报喜的差役跑得脚底生风!”
李宁和李福几乎是同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对视了一眼。李福性子急,立刻倾身过去,脸上堆起急切的笑:“几位大哥刚从府城来?可听说今科府试放榜,结果如何?可有姓李的?”
敞怀汉子被打断,瞥了他俩一眼,见是跟着商队的年轻人,倒也和气:“嗨,年年都那样!鲤鱼跳龙门的自然有,名落孙山的也不少!头名姓什么来着?王?万?记不清了!落第的嘛,唉,当场晕过去的都有!”
这模糊不清的消息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李宁心里激起层层涟漪。姓王?万?不是李?那杰哥儿和旺哥儿……他捏着饼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硬饼粗糙的纹理硌着掌心。李福更是听得抓耳挠腮,急切地想追问细节。李宁却在桌下轻轻踢了他一脚,眼神锐利地扫过周围嘈杂的人群,无声地提醒:“财帛休露白,言语莫轻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万不可无。” 这是离家前,李有田一字一句的叮嘱。
李福猛地警醒,想起家中长辈的教诲,只得强压下满腹的疑问和焦躁,闷头狠狠咬了一口饼子,仿佛要把那份不安也嚼碎了咽下去。那模糊的喜讯如同驿站缝隙里漏下的阳光碎片,既带来一丝渺茫的猜想,也愈发衬得眼前旅途的尘土飞扬和未知。驿站人声鼎沸,兄弟俩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听见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一声声叩问着南方尚未可知的音讯。
商队再次启程,人烟渐稀。暮色四合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领队决定在一处背风的山坳扎营。篝火燃起,驱散着暮春夜晚的微凉,粗陶碗里翻滚着简单的菜羹。李宁习惯性地伸手去摸腰间——那个沉甸甸、装着他们此行辛苦攒下大半盘缠的旧钱袋。指尖触到的,却只有粗糙的衣料和空荡荡的腰带!
他的心猛地一沉,仿佛瞬间坠入冰窟,脸色煞白,手指痉挛般在腰间反复摸索。没有!钱袋不见了!冷汗霎时浸透了内衫。
“福哥!”李宁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福正端着碗,见他神色剧变,碗都忘了放下:“咋了?”
“钱袋……钱袋没了!”李宁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李福耳边。
“什么?!”李福霍然站起,粗陶碗“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热羹溅湿了裤脚和鞋面。他双眼瞬间赤红,右手“唰”地按在了腰间的猎刀刀柄上(之前的猎叉被他换成了猎刀),骨节捏得咯咯作响,目光如淬火的刀子,带着猎人的凶狠,狠狠剐过篝火旁或坐或卧的每一张陌生面孔。“哪个杀千刀的贼子!给爷滚出来!” 怒吼声在山坳里激起沉闷的回响,惊得篝火猛地一窜。
商队众人纷纷侧目,气氛骤然紧绷如弦。李宁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几乎窒息的恐慌,用尽全力一把拽住李福紧绷如铁的小臂:“福哥!坐下!莫乱来!”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和严厉。阿爹那句沉甸甸的“防人之心不可无”,此刻化作冰水当头浇下,让他浑身发冷。
李福胸膛剧烈起伏,牙关紧咬,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死死瞪着那些被他视线扫过、神色各异的人,恨不能用目光将那看不见的窃贼凌迟。僵持了几个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呼吸后,他眼中狂暴的怒火终于被一丝残存的理智艰难压下。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泛白地缓缓松开,颓然坐倒,肩膀却仍在因愤怒和屈辱而剧烈颤抖。篝火噼啪爆响,映着他铁青的脸和李宁同样毫无血色的面容。
李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账房先生特有的条理在巨大的恐慌中挣扎着复苏。他闭了闭眼,指尖在膝上无意识地划动,飞速回溯每一个细节:驿站!那混乱拥挤的驿站!定是挤过人群去打听消息时,被那个故意撞了他一下、穿着不起眼灰布短打的瘦高身影……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如鹰隼:“驿站!是那个穿灰布短打、撞了我一下的瘦高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