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队老赵闻讯过来,听罢李宁的分析,眉头拧成了疙瘩,立刻叫来几个常在驿站走动的老伙计低声询问。片刻后,一个满脸风霜的老伙计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笃定:“赵头儿,错不了,那手法,是‘草上飞’那伙扒手惯用的路数!专挑驿站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下手,得手就溜,比泥鳅还滑!这会儿,怕是早钻进哪个耗子洞里分赃去了!”
最后的希望彻底破灭。李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那钱袋里,沉甸甸地装着此行辛苦积攒的大半盘缠,更是家人沉甸甸的托付和期盼!喉头滚动,尝到了铁锈般的苦涩。
篝火渐渐矮下去,夜色如浓墨般涂抹开来。商队众人裹紧行囊,蜷缩在简陋的铺盖里,鼾声渐起。李宁和李福被安排值守下半夜,毫无睡意。李宁背靠冰冷的货箱,借着篝火残余的微光,小心翼翼地拆开衣襟内里早已预留的、极其隐秘的缝线夹层。他颤抖着手指,将几张薄薄的、却关乎身家性命的银票仔细叠好,重新密密缝进最贴身的夹层深处。每一次针尖刺透布料的微响,都像扎在心上,无声地刻下“财不露白”四个血淋淋、沉甸甸的大字。
身旁的李福,沉默得如同山坳里的一块黑铁。他不再像初遇贼时那般怒发冲冠,只是抱着他那把从不离身、此刻更显分量的猎刀,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硬弓,无声地绷紧在沉寂的夜色里。那双惯于在丛林里追踪猎物、此刻布满红丝的眼睛,不再狂暴地扫视,而是沉静如深潭寒冰,锐利地、一遍遍逡巡着篝火微光难以触及的黑暗边缘,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白日里冲天的怒火,已沉淀为一种冰冷刺骨、高度警惕的专注,无声地融入这片令人窒息的夜色。
“宁哥儿,”李福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如同猎刀划破空气,“你说得对。家里老人叮嘱的话,每一个字,都是用血泪换来的教训。”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李宁缝补衣襟的、微微颤抖的手,“钱财就是命根子,得藏到骨头缝里,用血肉捂着才踏实。这双眼睛,”他微微眯起眼,视线如刀锋般再次刺向沉沉的黑暗,“往后看人,得先剥开皮,看到骨头缝里去才成。”
李宁缝完最后一针,牙齿用力咬断线头。他抬起头,望着堂哥在跳动的微弱火光中显得格外冷硬坚毅的侧脸轮廓。他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钉子,楔进了这沉沉的夜色里。他将手掌用力按在刚缝好的、紧贴心口的那块硬处,仿佛隔着皮肉和布料,能触摸到那几张薄纸所承载的千钧重负和这场用半副身家换来的、冰冷刺骨的教训。
夜风呜咽着掠过山坳,带着暮春草木疯长的气息,吹得篝火的余烬明明灭灭。头顶的星河浩瀚无声,清冷地铺满天穹。李福仰头,目光穿透稀薄的夜雾,望向那亘古不变的星子,一颗,两颗……仿佛在清点着这漫长北行路上刚刚刻下的、带着血痕的印记。前路漫漫,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而这一切,远在青州府城的李晚却一无所知。此时的她正在为章府大夫人制作瓷片画作品。
她面前摊开的,不是宣纸笔墨,而是一堆色彩斑驳、形状各异的碎瓷片——这是她连日来从废弃窑场、旧货市集甚至街巷角落辛苦搜寻来的“珍宝”。青花的幽蓝、甜白的温润、钧窑的紫红斑驳、龙泉的梅子青翠……它们在粗麻布上静静铺陈,等待着一次脱胎换骨的重生。
李晚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她精心绘制的小稿上:一幅气势磅礴的“高山流水”图,奇峰耸峙,云雾缭绕,飞瀑如练倾泻而下。但玄机藏于山水之间——那奔涌的瀑布,在接近画面底部的氤氲水汽处,其形态并非全然写意,而是巧妙融入了四个行云流水般的大字:“生意兴隆”。“隆”字的最后一笔,顺势化作一道奔流入深潭的主瀑;“兴”字的笔画则隐约构成了山崖间蜿蜒的支流与嶙峋的山石轮廓。整幅画远观是壮丽山水,细品则祝福自显。
“开始吧。”她低语,拿起一枚边缘锋利的青花瓷片,这是她选定的“主峰”基石。她用特制的金刚钻小心翼翼地在瓷片背面刻出浅浅的凹槽,这是为了增加与粘合剂的咬合力。接着,她用自制的、混合了糯米汁、熟石灰和少量蛋清的粘稠灰膏,仔细涂抹在打磨光滑的木质底托上。
第一片青花瓷片被稳稳地按在预设的位置。清脆的敲击声是她唯一的伴奏。寻找形状、颜色契合的瓷片是个极耗心神的拼图游戏。一块边缘圆润的龙泉青瓷片,被她用铁钳小心夹住,在磨石上“嗤嗤”摩擦,直到边缘变得锐利,正好能拼出山脊陡峭的棱角。一块带有紫红斑的钧窑残片,被她镶嵌在云雾缭绕的山腰,宛如霞光初染。
最难的部分是那条“字瀑”。为了体现水的流动感和文字的筋骨,她需要更细长、弧度更自然的瓷片。普通的碎片难以胜任。李晚早有准备——她拿出几片特意挑选的、近乎纯白的薄胎瓷片。她用细毛笔蘸取金粉与少量胶水混合的颜料,在这些白瓷片上预先勾勒出“生意兴隆”四个字的笔画形态,尤其是那即将化作瀑布的部分。然后,她将这些描了金线的瓷片放入自制的小泥炉中,用炭火小心烘烤。温度的控制全凭经验,低了金粉不牢,高了瓷片易裂。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她却屏息凝神,如同守护着最娇嫩的花蕾。
终于,金线稳稳地附着在了瓷片上,闪耀着内敛而贵气的光泽。李晚用最精细的工具,沿着金线的边缘,将这些瓷片一点点敲凿、打磨成需要的形状——有的如飞溅的水珠,有的如奔腾的水流主体,有的则恰好构成“隆”字那有力的一竖和收尾的钩点。
一片片、一层层,山体在瓷片的堆叠中逐渐巍峨,云雾在深浅不一的青白瓷片交错间氤氲升腾。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刻:镶嵌“字瀑”。那些带着金线的特制白瓷片,被她精准地嵌入预设的位置。当最后一片代表“隆”字主瀑的、狭长而略带弧度的金线瓷片被稳稳粘牢时,奇妙的景象出现了:奔涌的溪流自高山倾泻,在阳光的照射下,那些金色的线条在水流形态中骤然清晰起来——“生意兴隆”四个字仿佛从山水中自然生长而出,又如同被流水冲刷显露的宝藏,既浑然天成,又寓意昭彰。